苍山在洱海的西边，洱海在苍山的东边。洱海中间有个金梭岛，靠近海东，遥望苍山，是看苍山日落最好的地方。我的朋友老郭，不到30就跟在大学里找到的老婆来到金梭岛，开了家民宿拾光，还生了小郭，到今天已年过40。他最好的时间留给了这座孤零零的小岛。
昨天去老郭这里住，和他一家人出去吃农家小菜。我们沿着崎岖蜿蜒的小路走着，5岁大的小郭拿着一条塑料龙一路飞舞，一直念念有词，我问老郭他在念什么，老郭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的身体瞬间被针扎一样。
春节之后大理一直阴雨蒙蒙，寒风刺骨，来金梭岛本来是看日落，可这几天只有阴沉，老郭反复念叨，大气候变了。就在这小岛上，小孩的念念有词，大人的喃喃自语，裹上风雨阴寒，我本能的定了定神，想要对抗突然袭来的毛骨悚然。
孩子看不懂电影里那些处心积虑、弯弯绕绕的情节，但炫酷的画面裹着炸裂的情绪，把他们震撼到。一句穿心咒，已经击中他们，像童子功一样，一直留在那个身体里。
宗教改革是西方现代化的开端，而宗教改革的本质是平权。在那之前，人跟神之间的中保是天主教的神父，他们对教义有解释权，对人有审判权。马丁路德吼出来一声，“人人都可做祭司”，把权力从神父那里拿走了，下放到每个人。有了平民化的新教。
权力让人腐败，但没人不喜欢权力。解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人在世间最奇妙的权力，因为人人都可以审判一切人。马丁路德把这个权力交到每个人手里。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就像神的儿子注定被人钉死一样。
今天“哪吒”干了一样的事。“是魔是仙，我说了算。”把裁判权从仙的手里，从天的手里，拿过来，放到每个人自己的手心。西方有个事情，是贿赂选票，而这个“哪吒”在贿赂人心。贿赂选票需要购物券和变性自由，贿赂人心只需要讲个故事，再把一个咒语置于其中。
东亚大陆没有像西方那样的人格化的铁腕统治的神，而是比如“天”和“道”这样的抽象的哲学描述。所以一次相同内核的平权运动，在西方是宗教改革，在东方是一个神话电影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梁换柱。
宗教改革把自由最大限度的还给每个人。而后扑面而来的市场经济以及科技，正是一场人的创造力和破坏力的极度释放。制度的平权跟技术的平权，前提是文化的平权，是人心操作系统的换代，制度和技术只是操作系统之上的app。
今天在东亚大陆的文化平权，几乎同时发生了与之适配的一次技术平权，机器智能带来智力的平权，一个对话机器可以给人所有答案。这两件事在2025年春节同时爆发。文化和技术之间的无穷幻化空间，撕开下一个时代的厚重铁幕。
欧洲宗教改革之前的天主教，有大陆法系的特点，存在一个自上而下的秩序，用来遏制人性。它类似于东亚大陆的“去人欲、存天理”。而宗教改革之后的新教，有海洋法系的特点，让人去决定自己的事情，是自下而上的权力系统。
东亚大陆几千年历史，是地球上最厚重的自上而下的权力系统。但最近几十年，市场经济叠加互联网，把自下而上的权力能量，渗透进人心，从最底层、最内部改造着这个土壤。
从大航海开始，整个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建立在黑死病的基础上，1/3人口死亡，彻底激活欧洲人的求生欲。他们不顾一切的打烂一切，哥伦布的勇猛，伊丽莎白女王的支持，都因为黑死病带来的群体性的灵魂震撼。
而东亚大陆有跟黑死病对应的大事件，从1840年开始的百年屈辱。黑死病是天灾，百年屈辱是人祸，是黑死病经过几百年后由西方向东方的传染。黑死病把欧洲人的创造力和破坏力释放出来，他们用这两样东西歇斯底里的殖民全世界，让东方人领教了类似的绝望。然后，东方也被迫走上不惜一切、改变命运之路。
没有例外，每次自下而上的野蛮生长都带来血泪。1840年之后的百年屈辱，就是西方给东方的伤害。但西方的外向性格、海盗灵魂，让他们能把破坏力对外释放，而不至于对内伤害。而今天东亚大陆面对的问题，作为和平国家，作为内向性格，那些自下而上的破坏力泛滥，如果不被驾驭住，将会伤害到母体自己。
我命由我不由天，直接冲击孔子确立的天命秩序。如果这个自由力量冲破了东亚儒家社会几千年的底层文化内核，那它接下来必定冲击在文化之上的所有建筑。
小爷成魔不成仙。这种咒语一旦注进5岁孩童的内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可能在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猝不及防的爆发。这是在那个孤零零小岛上，让我毛骨悚然的那个黑洞洞、黄闪闪的幽灵。
有人把“哪吒”比喻成长城，但它也可能是自毁长城。西西里的维多柯里昂说，女人和小孩可以大意，但男人和大人不能大意，为这个社会兜底的精英不能大意。
我有个朋友，一直在海外创业，他认识一个剑桥三一学院的白人教授，这个教授看到李子柒的视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哭泣，他说：“原来人跟自然可以这样相处，我们西方的历史就是雾都孤儿，搞工业革命，到处抢人类，但李子柒让我明白了真的有天人合一。”
今天东亚大陆的厚度在于，它同时有李子柒和“哪吒”，同样是四川盆地里的人情冷暖，叠加同样的亲人的关爱，一个活成了自然平淡，一个长成了成魔不成仙。
如果能把这阴阳二气融合在一起，使它们不彼此脱钩，有油门也有刹车，有向外也有向内，那就不辜负这片土壤的厚重。但如果受李子柒熏陶的是西方人，而我们内部却任由那股暴戾之气爆发，任由“我命由我不由天”去冲溃“天人合一”，那长城自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