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成林
夏天在穷人眼中等于快乐,在不怎么怕热的穷人眼中等于天堂。以前不知哪里读到一段话:热带做圣人比较容易。九成九的穷人不是圣人,但是对于穷人,不论热带还是其他地方,夏天远比冬天好过,也更容易苟且偷生。
热死人的极端天气,穷人虽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但是穷人的辞典,没有避暑或度假这么精致浪漫的用语。在前现代,街头或乡间树下,就是穷人的避暑地。在后现代,冷气十足的豪华购物中心,也常有只看不买的穷人晃荡。即使穷人中的穷人,夏夜也能随处倒卧,就像我在印度加尔各答看到的白髯老者,躺在一幢楼房的狭窄梯口,还有四条丧家犬相伴;他面朝街边睡得安详,两手枕着脑袋,身体全然放松,根本没有冬天我在省城街头遇到的帅哥流浪汉那样的瑟缩。
如果要给自己的现实处境精确定位,我应该是在穷人与穷人中的穷人之间:远远不如一般穷人,然而比起穷人中的穷人,则又貌似安稳。这个“穷穷人”的定位很尴尬,但我必须认命,人需要撒泡尿照照自己。
前些年,我从深圳回到省城租房独居,过了好几年没空调的日子,不知道是欠运气还是缺钱(或许两者都有),也住了好几年正当夕照蒸笼一般的旧楼顶层。回想起来,你当然可以一笑了之,不就是关起门来只穿一条底裤?或啥也不穿,裸写,裸煮,裸吃,裸睡……“天热无君子”,小时候听到的这句俗语讲得没错。然而从小养成的习惯作怪(我父亲在家很少赤裸上身,出门更是穿得像个君子或干部),夏天走到外面,我一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好意思当众宽衣。
▲著名的“脸基尼”
去年,青岛海滨大妈的脸基尼(facekini)和北京胡同爷们的肚腩,荣登《纽约时报》等国际传媒八卦新闻。脸基尼我第一次听闻,也无缘享用,后者却不陌生,虽然也有一个令人销魂的英文名:Beijing bikini(北京比基尼);实际上,就是不分年龄的大国雄性,在盛夏掀起或撩起上衣的下半截,当街露出裤腰至胸乳那一小块脂肪堆积的腹部,也许还露两点与肚脐。北京比基尼不只北京才有,更应叫做中国比基尼(Chinese bikini)。
据我后来留意,爱穿北京比基尼(或省城比基尼)的,多为引车卖浆的穷人与小市民。今年盛夏,我仍住省城“罗马”,为了尽可能省些电费,很多时候,室内依旧近乎全裸;若是不裸,也会关起门来试试“罗马比基尼”:还别说,腰腹的确舒爽很多。
▲北京“膀爷”荣登《洛杉矶时报》
今年初,我在《南方的穷人怎么过冬》文中写过,“罗马”的老旧空调是拎包入住的配置,冬天制热疲软,夏天制冷威猛。时已三伏,想到这台空调,我一则宽心,一则焦虑,因为电费还是不大不小的问题。最近在盼几笔“大宗”稿费,“罗马”的物管费水电费于是一拖再拖。然而即使拿到钱,还得考虑把去年欠下的两笔应急债尽可能消减,还得预留短期所需和下季度的房租。所以,威猛冷气,我一般只开一两个小时,每天大约三四次,一边享受,一边想着账单上的数字也像电表一样猛转。
风扇比空调省电。我有些后悔,前些年从省城搬到大理暂住,深圳带回来的那台落地旧电扇,走之前我给了母亲,现在当然不好意思要回来。再买一台风扇?哪怕街头杂货铺的劣质电扇?这点钱还有,但似乎没必要,因为你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更糟糕的突变。“穷穷人”过日子,只能捱一天算一天,没法考虑太远。
火上浇油的是,这次住在“罗马”已逾三年,周边却渐渐没有适合写作与翻译的露天茶馆了:我指的是一杯茶不超过五块钱,但又相对清静可以透气的去处。
喝茶的地方当然还有,但是不宜写东西做翻译,譬如每周我要去很多次的“劳动人民第二新村”(简称新二村),几千户人家,聚居暂无拆迁可能的平民旧楼兼菜市场内,居民的麻将茶馆就开在路旁,临着一条水流浑浊不算太臭的沟渠。盛夏白昼,水沟边的小块露天空地,身穿“新二村比基尼”的雄性茶客居多。这些人不见得都是穷人,聚众小赌是他们的每日必修。为了清静,我一般天快黑才去,那时赌客兼茶客散得差不多了,只是晚上我没法做正事,只能空巢老人一般独坐,读读电子书报或发发呆:白天关在空气闷臭的“罗马”室内,夜里至少得放放风。
对于穷人,或“穷穷人”,夏天另一好处,则是不易唤起“无边落木萧萧下”那么宏大的内心苍凉,说白了,夏天不容易轻生或得抑郁症。即在省城这样热得憋闷的地方,你也觉得夏天至少还能常见阳光(或者阳光还能穿透云层),虽然空气几乎天天轻度污染,至少不像冬天那么致命。
最重要的是,夏天你觉得必需的东西,少得就像G-string的比基尼那么简约。你可以花更少的钱(除了空调费),因为你的胃口不像冬天那么好,肚子里不需要那么多油水,因为还有一大堆夏天的旧衣服可以将就,多出汗也有益身体(不像省城的阴冷冬天,你总觉得裹了一身也不够保暖而且冷臭),更因为你觉得,一个人这么赖下去也没啥,困居省城缺少知交,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大不了沟死沟埋,路死路埋。
夏天也是“穷穷人”张望女人的好时节。夏夜,坐在新二村的路边茶馆,看着一双双大长腿或大象腿走台一样从你面前不时晃过,你总是想起作家阿城那句“名言”:“我也是每有颓丧,就去街头张望女子。”新二村这段小街,偶尔也会飘过一两个投宿村内某家“涉外”旅馆的西方背包客女子,白肤金发或褐肤褐发,让我想起自己就快生锈的一个“头衔”:独立旅行者。
我不知道何时还能像她们一样再度启程;如果再度启程,我也希望自己这个独立旅行者,最好能像古人写的那样:不知所踪,哪怕流落到另一个没有茶馆的异乡新二村。
但我至今不好意思穿着“罗马比基尼”上街,或许这是“穷穷人”所剩无几的一大执念。再有,或许新二村更适合个人的开支能力与自我定位,或许人穷志短,今年夏天,我也几乎再没兴趣到闹市的豪华购物中心叹冷气或叹世界了。
白天关在“罗马”读书、写作或翻译,晚上去新二村纳凉兼张望女子,顺带偷听不多几个邻桌茶客要么琐碎要么低俗的聊天,看着上身赤裸的茶馆老板老七一家人在街边晚饭,望着老七的老婆扭动徐娘腰肢花架下面端茶送水点着蚊香,盯着隔壁茶馆老板老马的老婆端着水盆在给那条大狗“黄豆”冲澡,我真的觉得,这个夏天过得蛮快。
【注】本文于2017年7月31日写于“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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