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世界里弥漫着黑暗的影子,他对现实世界的决绝态度便是明证。
然而,对于鲁迅世界里的黑暗主题的理解,经常渗透了我们这些文明人的孤独阴暗的记忆。是的,他如女吊一般以红色接近阳间,不过是为了复仇,光明于他是隔膜的。但是,你越是接近这个世界,就越能体会到这个影子的世界对于鲁迅的意义:它阴暗而又明亮。鲁迅何止是迷恋它,他简直就是用这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待他身处的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用公众和君子们的眼光过滤过的世界
: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执干戚而舞”的无头的刑天、既如怨鬼又绚美异常的女吊,还有那雪白的莽汉——蹙眉的无常,他粉面朱唇,眉黑如漆,亦哭亦笑……爱、恨、生、死、复仇……红色、黑色、白色……拼命吹响的目连嗐头、铿锵有力的念白:“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这是一个感情鲜明的世界,一个疯狂的、怪诞的、颠覆了等级秩序的世界,一个把个体孤独感的阴暗的悲剧色彩烘托成为节日狂欢的世界,一个民间想象的、原始的、具有再生能力的世界。
鲁迅的世界具有深刻的幽默怪诞的性质,它的渊源之一,就是那个在乡村的节日舞台上、在民间的传说和故事里的明艳的“鬼”世界。一位理论家说过,“最伟大的幽默家大概就是‘鬼’”,而“鬼”世界的幽默是毁灭性的。“鬼”所报复的、讽刺的、调侃的不是现实的个别现象和个别人物,而是整个的世界整体。现实世界在“鬼”的视野中失去了它的稳定性、合理性,失去了它的自律性、它的道德基础。在“鬼”世界的强烈的、绚丽的、分明的、诙谐的氛围中,我们生存的世界呈现了它的暧昧、恐怖、异己、无所依傍的状态。“鬼”世界的激进性表现为它所固有的民间性和非正统性:生活、思想和世界观里的一切成规定论,一切庄严与永恒,一切被规划了的秩序都与之格格不入。
鲁迅和他的论敌的关系,不过就是他所创造的那个“鬼”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整体性的,而决不具有私人性质。
我们最易忘记的,莫过于鲁迅的“鬼”世界所具有的那种民间节日和民间戏剧的气氛:他很少用现实世界的惯用逻辑去叙述问题,却用推背法、归谬法、证伪法、淋漓的讽刺和诅咒撕碎这个世界的固有逻辑,并在笑声中将之展示给人们。在20至30年代的都市报刊上,鲁迅创造了如同目连戏那样的特殊的世界:那个由幽默、讽刺、诙谐、诅咒构成的怪诞的世界,缺少的仅仅是目连戏的神秘性。但是,正如一切民间狂欢一样,鲁迅的讽刺的笑声把我们临时地带入到超越正常的生活制度的世界里,带入到另一种观察世界的戏剧性的舞台上。巴赫金曾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狂欢节中发现:“这种(狂欢节)语言所遵循和使用的是独特的‘逆向’、‘反向’和‘颠倒’的逻辑,是上下不断换位的逻辑,是各种形式的戏仿和滑稽改编、戏弄、贬低、亵渎、打诨式的加冕和废黜。”他还发现,民间表演中的强烈的感情表现并不是简单的否定,那里面包含了再生和更新,包含了通过诅咒置敌于死地而再生的愿望,包含了对世界和自我的共同的否定。(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民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