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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专辑 07丨死火重温

三联学术通讯  · 公众号  ·  · 2019-10-11 09:20

正文

三联学术通讯按

今天推送的是汪晖先生写于90年代后期的两篇文章。1997年,汪晖在《天涯》杂志发表《当代中国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一文,引发中国知识界激烈争论,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余波荡漾不休。两篇文章在这一背景下写成和发表,与此争论语境密不可分。汪晖以治鲁迅研究走入学界,这两篇文章的笔法,多少有鲁迅遗风——《死火重温》一文,本身就是为《恩怨录——鲁迅和他的论敌文选》所写的序言。但正如鲁迅所言,他一生与人争论无数,骂人无数,却无一“私敌”。这两篇文章所论皆为重大的“公共议题”——隔开二十余年的历史变化,这点在今天当能看得更为清晰。



死火重温

文丨汪 晖


坐在灯下,想着要为这本辑录了鲁迅和他的论敌的论战文字的书写序,却久久不能着笔。我知道鲁迅生前是希望有人编出这样的书的,因为只是在这样的论战中,他才觉得活在人间。


为什么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毕生心力倾注在这样的斗争中?


我枯坐着,回忆鲁迅的文字所构造的世界,而眼前首先浮现的竟是“女吊”。就在死前的一个月,鲁迅写下了生前最后的文字之一的《女吊》,说的是“报仇雪耻之乡”的孤魂厉鬼的复仇故事:


……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 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接近……


在静静的沉默中,鲁迅的白描活现在我眼前。我似乎也看见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而后是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执著如怨鬼,死终于还是和报复联系在一起的,纵使到了阴间也仍穿着大红的衫子,不肯放过生着的敌人。


我知道这些描写多少是有些自况的,因为那时的鲁迅已经病入膏肓。在他写下《女吊》之前,他已经写有一篇题为《死》的文字,那里面引了史沫特莱为珂勒惠支的版画选集所作的序文,并录有他的遗嘱,那末尾的一条是:


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鲁迅相信“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不过是凶手及其帮闲的策略,所以他也说过“一个都不宽恕!”的话。


珂勒惠支《自画像》


珂勒惠支《不准碾碎为播种用的种子》


我们于是知道,鲁迅把宽恕当作权力者及其帮闲的工具,因此他绝不宽恕。然而,这仍然不足以解释他的那些在今人看来近于病态的复仇愿望和决绝咒语。



对于鲁迅的不肯费厄泼赖,对于鲁迅的刻薄多疑,对于鲁迅的不合常情,这十年来谈得真是不少了。比如说罢,对于友人和师长,即使已经故世的,鲁迅竟也用这样的标准衡量。就在他逝世前几天,鲁迅连着写了两篇文章纪念他昔日的老师章太炎,其中一篇未完,他即告别人世。他批评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对于章氏手定的《章氏丛书》刊落“驳难攻讦,至于忿詈”的文字深为不满,他认为那是太炎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那样的文字能“使先生与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章太炎

章太炎大致于民国三年(1914年)遭袁世凯迫害监禁于京,直到民国五年(1916年)袁世凯死后才被释放。在监禁期间,编成《章氏丛书》初编。此为民国六年至八年浙江图书馆校刊本,仿宋体字。


时代是过于久远了。这是平和中正的时代,用各种各样的墙各各相隔绝的时代,即使像我这样曾经是研究鲁迅的人也已退居为宁静的学者。在这宁静的幻象背后,延伸着据说是永世长存的、告别了历史的世界,倘若将鲁迅置于这样的平安的时代,他怕是一定要像“这样的战士”一样的无可措手足的罢,虽然他仍然会举起投枪!“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我想象着鲁迅复生于当世的形象:



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颤动,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颓败线的颤动》)


在这个“市场时代”里,在我所熟悉的宁静的生活中,鲁迅竟然还时时被人记起,鲁迅的那些战斗的文字还会有人愿意辑出,这真是出乎预料。这就如同在喧腾着繁华的烟尘的都市的夜中,我却记起了女吊和她的唱腔一样,都有些怪异。对于希望这些文字“早日与时弊同时灭亡”的鲁迅而言,这也许竟是不幸?


我相信,读者读了这本文选之后,会有不同的感想。正人君子、宁静的学者、文化名人、民族主义文学者、义形于色的道德家,当然也有昔日的朋友、一时的同志,也一一展现他们的论点和态度,从而使我们这些后来者知道鲁迅的偏执、刻薄、多疑的别一面。对于鲁迅,对于他的论敌,对于他们置身的社会,这都是公允的罢。


这里面藏着时代的辩证法。



在为一位年轻的作者所写的序文中,鲁迅曾感叹说:“释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算是大乘,总是发达起来,我想,那机微就在此。”鲁迅因此而不想渺渺茫茫地说教,终至退居宁静,他宁愿“为现在作一面明镜,为将来留一种记录”。(《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 这是鲁迅的人生观,是一种相信现在而不相信未来的人生观——虽然他自己也曾是进化论的热烈的推崇者,而中国的进化论者倒是大多相信未来的。


叶永蓁小说《小小十年》,初名《茵茵》,经鲁迅建议改名《小小十年》。由鲁迅写《小引》,叶永蓁自绘封面和12幅插图,风行一时。


我一直忘不掉的文章,是鲁迅写于1930年初,题为《流氓的变迁》的杂文。专家们大概会告诉我们,那是讽刺新月派或是别的帮闲的文字。不过,我记得这篇文章却不仅为此。鲁迅的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概述的是中国的流氓变迁的历史。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将中国的文人归结为“儒”与“侠”,用司马迁的话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在鲁迅看来,这两者都不过是“乱”与“犯”,决不是“叛”,不过是闹点小乱子而已。更可怕的是,真正的侠者已死,留下的不过是些取巧的“侠”,例如汉代的大侠如陈遵就已经与列侯贵戚相往来,“以备危急时来作护符之用了”。 总之,“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这就是后世的“侠”的素描了。 鲁迅评论《水浒》、《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的要害,也都在这些“侠”们悄悄地靠近权势,却“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十足”。他们维持风化,教育无知,热爱秩序,因此而成为正人君子、圣哲贤人,一派宁静而慈祥。说透了,却不过是得了便宜卖乖罢了——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帮忙与帮闲。

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评论《水浒》《彭公案》《七侠五义》中的“侠”,是文收录于《三闲集》。此为《三闲集》初版。


鲁迅一生骂过的人难以计数,其中许多不仅曾是他的同伴、友人,而且至今仍是值得研究的文化人物。 我们不必把鲁迅的话当作判定历史人物的唯一标准,因为他本人也是历史中的有待评判的人物 ,虽然我觉得他的“骂”总有道理。鲁迅一向不喜恕道,偏爱直道,他也早就说过,他的骂人看似私怨,实为公仇。可叹的是,半个世纪前发生的那些论争不幸已被许多人看作是纸面上的纷争,沦为姑嫂勃谿般的故事。勇于私斗,怯于公仇,这是鲁迅对中国人的病态的沉痛概括。在我的眼里,他骂的是具体的人,但也是老中国的历史,从古代的孔、老、墨、佛,直至当代的圣哲贤人。倘要论鲁迅的偏执,先就要说他对中国历史的偏执。那奥妙早已点穿:“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伙,则都是‘天’。”(《流氓的变迁》)


这样的表述是经常要被老派的人指责为激进反传统,被新派的人看作是有违“政治正确”的。 晚清以降,中国思想的固有定势之一便是中西对比式的文化表述,革新者与守旧者都力图在这种对比关系中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描画出抽象的特征,而后制定他们各自的文化战略。 然而,鲁迅的特点恰恰是他并没有简单地去虚构那种对比式描述,他在具体语境中表述的文化观点不应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关于“中国文化”的普遍结论。他的文学史著作,他对民间文化的热情,他对汉唐气象的称赞,都显示了他对传统的复杂看法。不仅如此,鲁迅在批判传统的同时,也激烈地批评过那些唯新是从的“新党”,批评过没有脊梁的西崽。他的文化批评的核心,在于揭示隐藏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普遍信念和道德背后的历史关系——这是一种从未与支配与被支配、统治与被统治的社会模式相脱离的历史关系。对于鲁迅来说,无论文化或者传统如何高妙,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摆脱了上述支配关系的文化或传统;相反,文化和传统是将统治关系合法化的依据。 如果我们熟知他早年的文化观点,我们也会发现他的这种独特视野同样贯注于他对欧洲现代历史的观察之中:科学的发展、民主制度的实践同样可能导致“物”对人、人(众人)对人的专制。(《文化偏至论》)他所关注的是统治方式的形成和再生过程。


因此,支配鲁迅的文化态度的,是历史中的人物、思想、学派与(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传统的、外来的)权势的关系如何,他们对待权势的态度怎样,他们在特定的支配关系中的位置如何,而不是如他的同时代人习惯的那样作简单的中西对比式的取舍。 中西对比式的描述为中国的社会变革提供了文化依据,并为自己的文化构筑了历史同一性,但这种历史同一性不仅掩盖了具体的历史关系,而且也重构了(如果不是虚构)文化关系。鲁迅从来没有把“权势”抽象化,他也从来没有把传统或文化抽象化。在由传统和文化这样的范畴构筑起来的历史图景中,鲁迅不断追问的是:传统或文化的帷幕后面遮盖着什么? 在鲁迅看来,现代社会不断地产生新的形式的压迫和不平等,从而帮忙与帮闲的形式也更加多样——政治领域、经济领域、文化领域无不如此,而现代文人们也一如他们的先辈,不断地创造出遮盖这种历史关系的“文化图景”或知识体系。


鲁迅对这种关系的揭露本身不仅摆脱了那种中西对比式的简单表述,而且也包含了对那个时代的普遍信念——进化或进步——的质疑:现代社会并未随时间而进化,许多事情不仅古已有之,而且于今更甚。鲁迅对传统的批判诚然是激烈的,但他并不就是一位“现代主义者”——他对现代的怀疑并不亚于他对古代的批判。


鲁迅是一个悖论式的人物,也具有悖论式的思想。



鲁迅的世界里弥漫着黑暗的影子,他对现实世界的决绝态度便是明证。


然而,对于鲁迅世界里的黑暗主题的理解,经常渗透了我们这些文明人的孤独阴暗的记忆。是的,他如女吊一般以红色接近阳间,不过是为了复仇,光明于他是隔膜的。但是,你越是接近这个世界,就越能体会到这个影子的世界对于鲁迅的意义:它阴暗而又明亮。鲁迅何止是迷恋它,他简直就是用这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待他身处的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用公众和君子们的眼光过滤过的世界 :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执干戚而舞”的无头的刑天、既如怨鬼又绚美异常的女吊,还有那雪白的莽汉——蹙眉的无常,他粉面朱唇,眉黑如漆,亦哭亦笑……爱、恨、生、死、复仇……红色、黑色、白色……拼命吹响的目连嗐头、铿锵有力的念白:“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这是一个感情鲜明的世界,一个疯狂的、怪诞的、颠覆了等级秩序的世界,一个把个体孤独感的阴暗的悲剧色彩烘托成为节日狂欢的世界,一个民间想象的、原始的、具有再生能力的世界。


鲁迅的世界具有深刻的幽默怪诞的性质,它的渊源之一,就是那个在乡村的节日舞台上、在民间的传说和故事里的明艳的“鬼”世界。一位理论家说过,“最伟大的幽默家大概就是‘鬼’”,而“鬼”世界的幽默是毁灭性的。“鬼”所报复的、讽刺的、调侃的不是现实的个别现象和个别人物,而是整个的世界整体。现实世界在“鬼”的视野中失去了它的稳定性、合理性,失去了它的自律性、它的道德基础。在“鬼”世界的强烈的、绚丽的、分明的、诙谐的氛围中,我们生存的世界呈现了它的暧昧、恐怖、异己、无所依傍的状态。“鬼”世界的激进性表现为它所固有的民间性和非正统性:生活、思想和世界观里的一切成规定论,一切庄严与永恒,一切被规划了的秩序都与之格格不入。 鲁迅和他的论敌的关系,不过就是他所创造的那个“鬼”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整体性的,而决不具有私人性质。


我们最易忘记的,莫过于鲁迅的“鬼”世界所具有的那种民间节日和民间戏剧的气氛:他很少用现实世界的惯用逻辑去叙述问题,却用推背法、归谬法、证伪法、淋漓的讽刺和诅咒撕碎这个世界的固有逻辑,并在笑声中将之展示给人们。在20至30年代的都市报刊上,鲁迅创造了如同目连戏那样的特殊的世界:那个由幽默、讽刺、诙谐、诅咒构成的怪诞的世界,缺少的仅仅是目连戏的神秘性。但是,正如一切民间狂欢一样,鲁迅的讽刺的笑声把我们临时地带入到超越正常的生活制度的世界里,带入到另一种观察世界的戏剧性的舞台上。巴赫金曾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狂欢节中发现:“这种(狂欢节)语言所遵循和使用的是独特的‘逆向’、‘反向’和‘颠倒’的逻辑,是上下不断换位的逻辑,是各种形式的戏仿和滑稽改编、戏弄、贬低、亵渎、打诨式的加冕和废黜。”他还发现,民间表演中的强烈的感情表现并不是简单的否定,那里面包含了再生和更新,包含了通过诅咒置敌于死地而再生的愿望,包含了对世界和自我的共同的否定。(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民间文化》)


我至今还确凿地记得,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和笑,口间的硬语与谐谈……(《无常》)




巴赫金与《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


当我们把鲁迅的咒语看作是他的偏激和病态的时候,我们就属于他所诅咒的世界,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当我们为他的决绝而深感骇异的时候,我们早已忘记了在他身后隐藏着的那个女吊、无常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人情和欢乐;当我们为他内心深处的绝望所压倒的时候,我们也丧失了对那个包含了再生和更新意味的节日气氛的亲近感。 我们丢不开我们的身份,进入那个狂欢的世界:我们是学者、公民、道德家、正人君子;我们不能理解那个民间世界的语言,因而我们最终失去了理解仇恨与爱恋、欢乐与诙谐的能力。



鲁迅的世界中也隐含着女吊、无常的民间世界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人的内在性、复杂性和深度性的理解。在这种理解中产生了反思的文化。 他所体验到的痛苦和罪恶感,把一种深刻的忧郁和绝望的气质注入了他创造的民间性的世界。


鲁迅抑制不住地将被压抑在记忆里的东西当作眼下的事情来体验,以至现实与历史不再有明确的界线 ,面前的人与事似乎不过是一段早该逝去而偏偏不能逝去的过去而已。他不信任事物表面的、外在的形态,总要去追究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那些洞若观火的杂感中荡漾着的幽默、机智,讽刺的笑声撕开了生活中的假面。鲁迅拒绝任何形式、任何范围内存在的权力关系和压迫:民族的压迫、阶级的压迫、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老人对少年的压迫、知识的压迫、强者对弱者的压迫、社会对个人的压迫,等等。也许这本书告诉读者的更是:鲁迅憎恶一切将这些不平等关系合法化的知识、说教和谎言,他毕生从事的就是撕破这些“折中公允”的言辞织成的帷幕。但是,鲁迅不是空想主义者,不是如叶遂宁、梭波里那样对变革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诗人。 在他对论敌及其言论的批判中,包含了对这些论敌及其言论的产生条件的追问和分析。 鲁迅对隐藏在“自然秩序”中的不平等关系及其社会条件的不懈揭示,不仅让一切自居于统治地位的人感到不安,也为那些致力于批判事业的人昭示了未来社会的并不美妙的图景。


但是,那种由精神的创伤和阴暗记忆所形成的不信任感,那种总是把现实作为逝去经验的悲剧性循环的心理图式,也常常会导致鲁迅内心的分裂。“挖祖坟”、“翻老账”的历史方法赋予他深沉的历史感,但他对阴暗经验的独特的、异常的敏感,也使他不像同时代人那样无保留地沉浸于某一价值理想之中,而总是以自己独立的思考不无怀疑地献身于时代的运动。“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伤逝》)鲁迅曾经是进化论历史观的热情的宣传者,但正如我在别的地方已经提出过的,真正惊心动魄、令人难以平静的,恰恰是他那种对于历史经验的悲剧性的重复感与循环感:历史的演进仿佛不过是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循环构成的,而现实——包括自身所从事的运动——似乎并没有标示历史的进步,倒是陷入了荒谬的轮回。“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300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灯下漫笔》)


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诅咒。(《过客》)


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他在论战中的偏执:他从中看到的不仅是他所面对的人,而且是他所面对、也是他所背负的历史——那个著名的黑暗的闸门。



日本的竹内好曾经是首先提出“近代的超克”命题的卓越思想家,他把鲁迅看作是代表了亚洲超越近代性的努力的伟大先驱。在分析鲁迅与政治的关系时,他认为鲁迅的一系列杂文中贯注着关于“真正的革命是‘永远革命’”的思想。竹内好发挥鲁迅的看法说, “只有自觉到‘永远革命’的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反之,叫喊‘我的革命成功了’的人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而是纠缠在战士尸体上的苍蝇之类的人。” (竹内好:《鲁迅》)对于鲁迅来说,只有“永远革命”才能摆脱历史的无穷无尽的重复与循环,而始终保持“革命”态度的人势必成为自己昔日同伴的批判者,因为当他们满足于“成功”之时,便陷入那种历史的循环——这种循环正是真正的革命者的终极革命对象。



竹内好(Takeuchi Yoshimi,1908年―1977年),现代日本杰出的思想家,中国文学研究家。著有《鲁迅》《中国的近代与日本的近代》《中国革命的思想》《新编鲁迅杂记》《作为方法的亚细亚》等,其著述对日本学术界发生过巨大影响。


竹内好《鲁迅》一文中文版收录于《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这是鲁迅的慨叹,我每次记起都感到深入骨髓的震撼和沉痛:


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这个与那个》)


这慨叹其实与他对“中国的脊梁”的称颂异曲同工: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一面前仆后继的战斗”。(《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倡导的始终是那种不畏失败、不怕孤独、永远进击的永远的革命者。对于这些永远的革命者而言,他们只有通过不懈的、也许是绝望的反抗才能摆脱“革新—保持—复古”的怪圈。


然而,“永远革命”的动力并不是超人的英雄梦想,毋宁是对自己的悲观绝望。 在鲁迅的内心里始终纠缠着那种近乎宿命的罪恶感,他从未把自己看作是这个世界里无辜的、清白的一员,他相信自己早已镶嵌于历史的秩序之中,并且就是这个他所憎恶的世界的同谋。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狂人日记》)他不能克制地“举起投枪”,不是为了创造英雄业绩,而是因为倘不如此,他就会沦为“无物之阵”的主人。“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这样的战士》)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影的告别》)


赵延年木刻版画《狂人日记》


鲁迅的文化实践创造了真正的革命者的形象,那形象中渗透了历史的重量和内心的无望的期待。这个革命者形象的最根本的特征是:他从不把自己置于嘲讽、批判、攻击的对象之外,以自身与之相对立,而是把自己归结为对象的一个部分。也因此,否定的东西不是这个世界的局部现象,而是整体性的,是包容了他的反叛者的。这是一个变动的世界,革命者也是这个变动的世界的有机部分,从而革命者对世界的攻击、嘲讽和批判包含了一种反思的性质。


这形象也构成了鲁迅评判世事的准则,在一篇文章里,鲁迅谈到许多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对后来者的劝告: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流弊的改革法;现在正在研究室里研究着哩——只是还没有研究好。”(《这个与那个》)鲁迅尖锐地发现,智识者的这种态度和方式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合理”运作的一部分,在这个不断升沉的世界里,这种态度和方式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永恒的理解。


鲁迅对于中国的知识者的批评,多半缘于此的。



鲁迅不是以革命为职业的革命家,他向来对于那些把革命当作饭碗的人保持警惕。他也不是某个集团的代言人,他似乎对集体性的运动一直抱有极深的怀疑。但,真正的革命,他是向往的。从“五四”时期,到30年代,他对俄国革命及其文化曾经有过很大的期待,那不是因为狂热,而是因为他期待中的革命颠覆了不平等的但却是永久的秩序。另一方面,经历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以至“五四”的潮起潮落,鲁迅不仅对大规模的革命运动的成效深表怀疑,而且也相信革命伴随着污秽和血。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这是他的自况,也是时代的真实写照。他不是怀疑革命能否成功,而是怀疑革命创造的新世界不过是花样翻新的老中国,变了的,是台上的角儿,不变的,是旧日的秩序。这就是“总把新桃换旧符”的阿Q式的革命。


鲁迅的革命经验对他的社会战略具有重大的影响。他不再致力于大规模的革命,也不再致力于组织严密的政治活动,而是在现代都市丛林中展开“游击战”:创办刊物,组织社团,开辟专栏,变换笔名,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实施小规模突击。他把这叫做“社会批评”与“文化批评”,这本书中所录的便是他的“游击战”的战例。借用葛兰西的话说,“在政治方面,实行各个击破的‘阵地战’具有最后的决定意义,因为这些阵地虽然不是决定性的,却足以使国家无法充分调动其全部领导权手段,只有到那时‘运动战’才能奏效”。(葛兰西:《从运动战(正面进攻)变为阵地战——在政治领域里亦然》)鲁迅的那些杂感,包括收录在这本书里的众多的文章,也正是一种“阵地战”,他所涉及的方面和人物并不都是直接政治性的,但这些斗争无一例外地具有政治性——对于一切新旧不平等关系及其再生产机制的反抗。


鲁迅也并没有放弃通过文化批判创造出非主流的社会力量,甚至非主流的社会集体,他一生致力于培育新生的文化势力,“以为战线应该扩大”,“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战士”。《雨丝》、《莽原》、《奔流》,以至版画运动,“左联”,等等——所有这些与鲁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刊物、运动和社会集团,都标志着这样一种努力:在由政客、资本代理人、军阀、帮忙与帮闲的文人所构成的统治秩序中,不断地寻找突破的契机,最终在统治者的世界里促成非主流的文化成为支配性的或主导性的文化。


《莽原》《奔流》《珂勒惠支版画选集》等书籍封面均由鲁迅设计


鲁迅不是用他的说教,而是用他的实践创造了关于知识分子的理解。


鲁迅把自己看作是知识阶级一员,但却是叛逆的一员。他不认为自己属于未来或者代表未来的阶级,不是因为他相信知识分子是“凝固了的社会集团”,是“历史上的不间断的继续”,“因而独立于集团斗争”(如葛兰西所批评的),而是因为他深怀愧疚地认为自己积习太深,不能成为代表和体现未来的“新”知识分子。但是,读一读他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吧,他显然相信他从事的运动代表着新的社会集体,是新的历史形势的产物,而绝不是已被淘汰的社会集团的抱残守缺的余孽,或者是历史中早已存在的超越一切新社会关系的“纯粹的知识分子”。鲁迅关于阶级性、特别是文学的阶级性的讨论的要害,并不在于是否存在人性,或者,人性与阶级性的关系怎样。鲁迅始终关心的是统治关系及其再生产机制,因此,他急于指出的毋宁是:在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中,人性概念遮盖了什么?


也许不应忘记的是:即使在那样的团体中,他也仍然不懈地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作斗争。在那些“新”的集团内部,在那些“沙龙里的社会主义者”中,也同样再生产着旧时代的气息。“左”与“右”相隔不足一层纸的。


鲁迅是杰出的学者、卓越的小说家。但他的写作生涯却既不能用学者、也不能用小说家或作家来概括。说及鲁迅的学术成就,学问家们不免手舞足蹈,我也时有此态。试读《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以及更为人称道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在中国文学史研究方面的贡献毋庸置疑。曹操以不孝为名杀孔融,鲁迅从中看出了文人与政治的关系;许多人以为晋人的轻裘缓带是高逸的表现,鲁迅偏偏提出何晏的吃药为之作注解;嵇康、阮籍毁坏礼教,鲁迅又说他们是因为太信礼教的缘故;陶潜是千古文人的隐逸楷模,但鲁迅却说他其实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鲁迅如此地洞烛幽隐,那奥秘就在他深知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而且“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以这样的历史洞察力做过讲师、教授,但终于还是离去了。他不愿把自己及其研究编织进现代社会日益严密的牢笼,不愿意自己的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被学院的体制所吸纳而至于束缚,不愿意他那不仅明于学术而且更知人心的研究落入规范的圈套。


他宁愿成为一个葛兰西称之为“有机知识分子”的战士。


战士,这是鲁迅喜欢的词,一个更简捷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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