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是雪漠笔下的一部充满神秘色彩的小说,它以第一人称的参与式叙事,围绕“我”对龙多格热盗窃案的调查与反思展开,其间穿插了显灵、附体、入窍等神秘现象。这些元素的存在,使得小说的叙事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游走,既可能被视为对藏传佛教神秘性的一种确证,也可能被解读为一种象征性的叙事工具。这种模糊性不仅为小说增添了张力,也引发了读者对真相与虚构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
一、真实与虚构的交织
《羌村》的叙事方式让人不禁思考:如果这些神秘现象基于真实经历,那么小说不仅为藏传佛教的神秘性提供了一种确证,还可能进一步塑造其在现代语境下的神圣性;但如果这些现象纯属虚构,那么它们更像是一种象征工具,为情节提供张力,而非客观存在的信仰现象。正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灵光”(aura)是不可复制的艺术本体,而被机械化量产的艺术品则丧失其独特性。换言之,文学生成独特性的方式之一,是借助难以复制的真实体验,使作品具有无可替代的灵光。因此,即使虚构与现实交织,读者仍会依据自身的经验与认知,选择不同的解读方式。
从种种迹象来看,即便作者将自己的名字写进叙事,但《羌村》仍然属于小说。然而,对于雪漠而言,绝对的真假似乎并不重要。因为按照他的叙述方式,调查本身并不会导向真相,而只会让求索成为一个永恒的过程,使未知成为终极的答案。在真假交错的叙事格局之下,他真正想要探究的,并非真相本身,而是那些因求真而被牵动的心灵,以及那些被真假影响、却又无力反思与抗衡的人。
二、以人幻现实主义超越悬疑
“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早在1980年代初传入中国。然而,若用“魔幻”来形容《羌村》,未必能完全捕捉到其本质,因此,本文更愿意使用“人幻现实主义”一词,并非为了削减“幻”的意涵,而是为了突出人在《羌村》神秘叙事中的核心作用。
幻的意义,在于揭示人的多变特质。小说中的核心人物龙多格热便拥有超自然的幻力,即使在身死之后,仍能让茶杯爆裂、医治怪病,甚至使人致富。正因如此,瘸腿扎西才试图为他正名,使他从阿卡(有着强大话语权的羌村长老)眼中的“魔”,转变为“神”。这场关于身份的争论,不仅构成“我”进入羌村调查的理由,也使“定性”成为小说不断浮沉的主题。
“定性”问题,是《羌村》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早在开篇,小说便提出了“许多厉鬼,只要心一变,就成护法神了”以及“所有的厉鬼,都是人变的”这两句关键性的概念。换言之,人、鬼、神三者是互通的,而人的选择决定了其最终的归属。人可以变鬼,也可以变神,但一旦跨越这条界限,便无法回到原点。小说中,鬼与神虽然具有超凡的能力,但他们自身却无法定义自己的身份,而是依赖于人的认定。这一点,在尾声中尤为突出:
“龙多格热却有一点失落。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记得厉鬼,能被人记住的,只有神。所有的神,都在跟人间发生着关系,那关系没了,神也就没了。”
神是否存在,取决于人的记忆;鬼是否存在,也取决于人的恐惧。换言之,无论是小说内的世界,还是小说之外的现实,人的一切都处于流变之中,而任何执念都只会带来困惑和烦恼。跳出这一层,或许作者真正想要揭示的,是世界的空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幻与真实并无明确的界限,小说与现实也彼此参照,无法截然分清。
无疑,雪漠基于佛教“缘起性空”的宇宙观,在《羌村》中并未刻意渲染或解释侦探式探寻过程中的神秘现象。表面上,小说像是一部悬疑推理小说,实际上,它讲述的是一部众生的心灵史。作者通过“我”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的不断转换,让视角在多个角色之间切换,使得小说的核心不再是“我幻”,而是“人幻”——即:并非单一的第一人称体验,而是建立在多重经验、多重视角、多重主观性的基础之上。
在《羌村》中,幻象无法真正解决人的问题,它只是不断凸显人性中的盲点。无论是决策者、利益相关者,还是大众,皆在无明之中维持着旧有的文化、权力体系,却又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其中最具象征性的一幕,便是龙多格热受刑的场景:
“我最后看了一眼投石头的那些人……人真的很多。有些面孔是陌生的,有些面孔是熟悉的,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奇异的光,我知道,他们正亢奋着。他们的生活中,少有这类事,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被生活左右的人,而此刻,他们却掌握了生杀大权……”
这场石刑不仅是对个体的审判,也是群体无意识的狂热体现。被神秘力量驱动的大众,与受刑者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的清醒反衬出前者的盲从。在这场仪式般的暴力之中,小说超越了具体的情节,而上升到对人类社会结构与信仰系统的深刻反思。
三、藉异域形塑陌生感与普遍性
如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依赖于拉丁美洲的地域文化,张贵兴的魔幻现实主义取源于婆罗洲砂拉越,雪漠的《羌村》也深植于他熟悉的西部地域。这片对中原读者乃至海外读者而言陌生的中国边缘地带,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神秘感,也为人性和幻象的主题提供了更广阔的展开空间。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对非汉族区域的异域书写并非新鲜事。例如,张承志的《黑骏马》(1983)、《金牧场》(1987)、《心灵史》(1991)等作品,以内蒙古、黄土高原和新疆等地的风土人情为基调,展现了不同于中原文化的民族文化和精神世界。此外,藏族作家(如扎西达娃、益希单增)也以汉语书写藏地风貌,消解了主流文化对西部的刻板想象,正如萨伊德(Edward Said)所批判的“东方主义”那样,中国文学也有一个需要去除的“西部化”框架。
作为甘肃凉州人,雪漠的创作始终围绕着中国西部,他早在“大漠三部曲”(《大漠祭》2000、《猎原》2003、《白虎关》2008)中,就构建了一片以西部为核心的文学地景。学者对他的西部书写有诸多定位,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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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认为雪漠的作品突显了“现代化进程中几乎被遗忘的民族自身的一种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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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认为雪漠通过“独自领会的灵知经验”,重构了一种“逆现代性”的小说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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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红关注作品中“贫瘠热土上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状态”,赋予其乡土文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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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欣怡则重点研究小说中地方原生态文化、婚嫁习俗和狩猎传统对西部民间文化的呈现。
这意味着,雪漠笔下的西部,并非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是与人物的宗教信仰、生命体验、文化传承密切相关的场域。《羌村》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在地域书写的基础上,进一步注入了文化交汇与历史错位的想象,使小说的叙述更加多层次。
四、西方历史的嵌入:东西交汇的羌村
在《羌村》中,作者刻意将羌村塑造为一个古老而独立的文明:“羌”这个族群在小说中已有三千年的历史,曾经游离于中华文明之外。作为外来者的“我”,进入这个未知之地时,充满了好奇和兴奋,进一步强化了羌村的异域魅力。
更有意思的是,雪漠通过嵌入西方历史元素,构建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混血文化。例如,小说提到:
“两千多年前的某年,一支古罗马人,也融入了羌村。那是公元前53年,古罗马发动了对古帕提亚王国的战争。罗马军因贸然突进,被困于荒漠深处,几乎全军覆没,首领克拉苏被俘斩首。其长子率领第一军团六千余人,向东突围,深入匈奴腹地,最后,他们像一滴水进入大海一样,融入了羌村。”
这个关于古罗马军团的传说,使羌村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汇的象征。这种叙述不仅增加了小说的历史纵深感,也赋予羌村以更广阔的文化维度。例如,小说还提及:
“羌村的长老会制度,与罗马帝国依稀相关:‘因为千年前罗马帝国,也有执政官,也有元老院,也有公民大会,而那执……”
五、语言风格:佛教意象与地方色彩的交融
雪漠的小说风格,向来以充满禅意和象征性的语言著称。《羌村》中,大量的佛教术语和西域元素,使整部小说充满了神秘主义的色彩。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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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种神通”:
佛教中修行者通过禅定获得的超凡能力,象征着超越世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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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利支天法”:
一种密宗修法,代表着对光明与智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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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空见”:
藏传佛教中的哲学概念,强调一切现象的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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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亥母”:
密宗中的女性本尊,象征着智慧与慈悲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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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器”:
宗教仪式中使用的工具,代表着神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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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度”:
佛教中为亡者祈福的仪式,体现了对生死轮回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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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
藏地特有的丧葬习俗,象征着生命的回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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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尼轮”:
藏传佛教中用于祈祷的法器,承载着信徒的虔诚与祈愿。
这些术语不仅营造了藏传佛教的神秘氛围,也与小说的核心主题相呼应,使得故事的幻境性更加浓厚。同时,小说中的地域词汇,如“犛牛”、“唐卡”、“酥油”、“土馍馍”、“青稞”等,不仅增强了西部生活的真实感,也进一步塑造了羌村的异域性。正是这种语言上的陌生感,使得读者在进入文本时,不得不进行某种文化上的转译,从而拉长了审美体验的时间,使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得以延伸。
此外,小说对人物语言的处理,也与其主题相辅相成。文中直接对话较少,更多采用间接引语(reported speech)的方式,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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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多格热说,他并不害怕死,只是不想被人遗忘。”
这种语言风格,模糊了角色与叙述者之间的界限,使故事更加具有历史传说的特质,似乎一切都已经在传承与记忆中被重塑。某种程度上,这也强化了小说“真假难辨”的叙述主题,使得故事更像是一种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而非可以直接验证的现实事件。
六、结语:真假未定,命运未决
综合来看,《羌村》并不仅仅是一部悬疑小说,它更像是一部关于人性、信仰与宿命的寓言。在雪漠构建的世界里,现实与幻象彼此交错,真相永远处于模糊地带,而人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反而成为自己执念的囚徒。
在故事的结尾,龙多格热的复仇仍然未果,而他的命运也如同西西弗斯一般,永远背负着无法解开的因果。他的苦难,或许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所有被历史、信仰、社会结构所裹挟的人的共同命运。这也是雪漠向我们展示的共业——在追问真假的路上,我们最终发现,世界本无答案,而求索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
雪漠通过《羌村》这部作品,不仅构建了一个充满异域色彩的神秘世界,更在其中注入了对人性、信仰与命运的深刻思考。小说中的“人幻现实主义”超越了传统的魔幻现实主义,将人的多变性、复杂性置于叙事的核心,使得故事不仅仅是一个悬疑的谜题,更是一部关于人类心灵的历史。
通过异域文化的构筑,雪漠成功地营造出一种陌生感,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既感受到新奇,又能深入思考其中的文化与人性问题。而佛教意象与地方色彩的交融,则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使其成为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学佳作。
最终,《羌村》的真假未定,命运未决,正如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永远在追寻答案的路上。而这条路上,或许没有终点,但每一步的探索,都是对生命意义的深刻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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