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家 野 夫
又名野夫,中国自由作家,著名编剧。代表作《江上的母亲》2010年获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是中国大陆首位作家获得此奖项。2015年根据野夫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改编的同名电影亮相上海国际电影节,并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
1929年的何云卿,又混得只剩一把驳壳枪了。
上面本来要派他出国去学军事,可他汉字都才学会签名,看见书就攒着当手纸,哪有心思去上洋学堂。他几乎没加考虑就决定,还是回湘鄂西老家,去扯旗放炮拉杆子过瘾。
这个世界,业分仕农工商,人分三教九流,原本就有一种人,天生便是吃江湖饭的。这碗饭,讲的就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也算是老祖宗留下的一路活法。处在治世,他们就穿州过府,干艺乞食。放在乱世,便不免揭竿啸聚,作浪兴风。
何云卿大抵还在十岁时,就已经自命为江湖中人了。这一路趟下来,二十几年过去,他已经杀人八千,自损一万,官厅里封过军长,江湖中则早就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了湘鄂西一带袍哥组织的龙头大爷。
他和那些在湘赣暴动中被打垮的其他将领不一样,他乃草根出身。早在被程潜招安之前,就已经在湘鄂川黔四省道上,扬名立万打下地盘了。别说袍子下还揣着火器,就算还是几面白刃,他只要回到故地来,依旧可以一脚跺出一口井来。
人一回老家旧路,先自多了几分底气。且莫说这回他来鄂西要拜访的主儿,原本就是这里威镇八方的豪强,星斗山的舵把子——跛豪。
跛豪和他,都曾是清末民初这四省边区的马贩,在袍哥帮中,也同字辈。那年他们同去云阳贩私盐,偏碰上大雨不绝,长江发水,盐都化成了咸汤,竟是蚀了血本。何爷胆大,撮合着跛豪一起去偷一大户的马匹,结果却与清帮结下梁子。人家在地面上丢不起这个份儿,一路追杀,全靠跛豪射得一手药箭,两位爷才得全身而退。
后来何爷举事,先结拜了八位兄弟,号称“八义团”,跛豪就占着其中七爷的位子。冲盐局杀税警,夺那几十条毛瑟枪,跛豪也都躬逢其盛。何爷是草莽中的龙凤人物,并不甘于称雄山泽。一听说湘人蔡锷在云南誓师,他那会儿还真不清晰帝国和共和的区别,也在湘西小城,打出了护国讨袁的军旗。其实帐下总共不过百十条枪,其中还有一半是从枪口上装药的。跛豪对国家事向来无甚鸟兴趣,就带着鄂西兄弟打道回府,继续做他的山大王去了。
江湖上虽然讲究有难同当,但何爷为人大气,并不勉强兄弟。再说此次举义虽然是挑战洪宪朝廷,然而各省纷自独立,南北对峙,鹿死谁手犹未可定。成败荣辱一念间,他如混得个出将封疆,何愁这些故旧不风随景从。万一时运不济,地面上一脉未绝,他还可以亡命江湖,再图东山。
人世间的荣枯穷达仿佛真有天命。何爷扯旗未久,就被程潜将军看中,收编了他这支杂牌民军。以后又一路北伐,屡战皆胜,打到武汉时,他已然官居国民革命军的主将。他的战功和江湖地位,都使得国共两党皆想跟他结交。偏偏他向来不懂政治和主义,只认朋友义气,共方派来和他喝酒论交的,又是老奸巨猾极会为人处世的邹公;两位抡碗大干,几番醉过,自然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到了宁汉合流国共分裂时,邹公一声召唤,他便带着一军人马开到赣中,打响了暴动的第一枪。
但这次宣战毕竟只是仓促行事,并无长远计划,很快叛军便被迅速反应过来的国军打散。何爷率部一路突围打到潮汕,终于不敌,只好只身跑到香港,辗转来到上海才重新和组织接上头。一番审时度势,他觉得乱世英雄起四方,出国不如还乡。以他的声名旧威,不愁打不出一片天地,他就是这么个敢赌不服输的爷。就这样,他又大摇大摆地打马来到了鄂西地界。
利川县乃鄂西边陲的要塞,东连湘西,南下酉水,西通万州。相传上古蛮王巴蔓子为抵抗蜀军,曾向楚国借兵并许以土地相谢。后战胜,楚使索城,巴蔓子谓:国土不可私割,然个人食言,当以头颅谢罪。遂自刎。楚王感动退兵,并命厚葬蔓子头颅于此都亭山。
迄今这个古镇还是巴人后裔居多,民风骁勇,不失先祖烈性。自古这里又是入川平乱的要道,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只能在此设土司自治。雍正以后,强行改土归流,这里才有了外来的流官,但基本还是采取轻徭薄赋的办法以免激起民变。
但毕竟山深林密,天高皇帝远,一旦灾年频仍,民不聊生,往往便有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强人出世。有清以来,这里从天地会,白莲教,一贯道,神兵到复兴会,哥老会,党社运动就没断过。任何政府都把这里视为匪患的重灾区,时剿时抚,终归是鞭长莫及。同样,所有江湖行帮和政治社团,也必然将此地当作藏身播火的窝点。进则北望中原窥视神器,退则转战山林龙潜大野。因而,这里的古老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往来客中,你还真不知道奔忙着多少胸怀利器的异日英雄。
湘西一别,何爷只听说跛豪带着一彪人马回到鄂西,端过一个县城,后来又被吴佩孚的直系军打进山里,就再无消息。他知道这位七爷野性难驯,肯定还在江湖行走刀头舔血,要找到他并非难事。
这一带地面都是他当年卖马贩盐踩熟了的老路,虽然十几年久违,想必还有些故旧袍泽,能牵出往日情面。天下袍哥是一家,凭他的湘西龙头辈分,以及对帮内规矩和海底切口的熟稔,他走到哪里也能找到供饭的主儿。
他先在街上一晃,从那些坊肆楼栈中,立马看出一家唤作“哥来客栈”的旅舍,是江湖人物的行脚处。他车身进店,先捡了个当窗的座子占下,不紧不慢地掏出烟斗,开始燃起一团氤氲火气。店堂里散坐着一些茶客,似乎皆是寻常往来的熟人,吃茶聊天,打尖小酌,角落的竹躺椅上还有吞云吐雾的大烟客。
他看得出来,虽然大家佯装自说自话,但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烟斗——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小镇,玩这种洋玩意的毕竟还少。他一生好的就是这一口,更喜欢占风气之先玩个时髦,此刻,他还真的感谢伯仁兄送他的这件法国货。
店主是个年轻人,表面的热情卑微中,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分寸。打小就习惯了的迎来送往,已经把他磨成了一个江湖老客。他打眼一望,就知道新来的这位客官,隐然自带一种贵气。他拎壶执杯过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大爷稀客,先喝杯热茶。
喔,再加四个茶杯。
店主心下有点明白,又补问一句:喔,还有朋友?何爷懒得答他,只乜了他一眼,他就赶快跑去拿来了。一锅烟抽完,他才开始将五个杯子注茶。他注茶的动作和程序皆有讲究,店内已然有几个内行暗自打量着。茶注满,他又漫不经心地把杯子在桌上摆出一个投石问路的谱式,然后闭目养神等着。他相信座中定有子弟,会来接他的茬。
他这行的是袍哥的礼数。话说袍哥,原本叫哥老会,是清朝初年在四川兴起的秘密社团。那时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太多,朝廷强迫湖广填四川,造成一场空前的大移民运动。许多人家搬去后,却没有土地可耕,成为社会闲散人等,便只好练拳玩刀,抱团操江湖,人称咕噜子。恰好郑成功在台湾坚持抗清复明,他派陈近南入川联络各路豪杰共同举事,于雅安首开精忠山,整合咕噜子,改称哥老会,又叫汉留,习称袍哥。
袍哥组织在有了反清的政治诉求后,为了安全,设计了一整套规矩制度,帮内唤作“海底”。传说是陈近南从台湾带来的密件,因登陆时碰到清兵盘查,便丢到海里,后被渔民捞出,又由弟兄购回,遂一直在帮内秘密流传。其中戒律分为红十条黑十条,组织分为内八堂外八堂。又按仁义礼智信分为五个堂口,仁字堂多属官绅,义字堂多为商贾,礼字堂专属兵匪,智字堂聚集农工,信字堂则收留游民乞丐艺人等。
袍哥讲究有饭同吃有难同当,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很快在南方数省传开,各地都有了香堂码头,为首的叫龙头大爷,又名舵把子。入会要有帮内兄弟介绍担保,开香堂喝血酒行礼仪。谁要是欺师叛教,绝对逃不出管事五爷的三刀六洞。
何爷久不在江湖行走,但这些拜码头的规矩却是娴熟的。他此刻摆的这个茶壶茶杯的样式,就是严格按袍哥的海底要求,在这里寻找同道的。
何爷一边听着旁边几个人扯白,一边拿眼觑着四围的环境。他发现已经有几个茶客在观察他的茶阵,店主对个小厮耳语了两句,那厮就跑了出去。
六斤,听说你捡了个媳妇,漂亮得很,啥时圆房请个客嘛?有客在调侃店主。
店主咧嘴笑道莫说起,也是没得法。都是上街冉姨娘非要做的中,说是沙坡向马客的幺姑娘,她妈死的早,去年他老汉出门赶马,又遇了匪。才十多岁遭孽,没得人管,冉姨娘非要说给我。只好先养起再说。
谭六斤,你龟儿莫得了便宜唱雅调。再过两年,老子来把幺妹收回去,看你肯不肯给。门外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大声大气地佯骂,手上还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
多数人闻声皆起身唱喏哟,冉大爷,您也来了。店主谭六斤急忙引座,打起哈哈说道:说起耍的,等杀了年猪,我还要去给姨娘送火腿呢。这是幺姑嘛,长恁么乖了,来,坐,要吃点啥子?
店主向冉爷丢了个眼色,冉爷牵起娃娃就走到何爷的桌边径自坐下,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茶阵,再抬头看看何爷气定神闲的样子,先自多了几分肃然。他翘起三根指头将茶阵换了个燃香迎客的谱式,开始用切口盘底。
两人一番对话,各自双手一拱道声失敬失敬,仿佛老友重逢般哈哈大笑起来。冉爷回头叫道,谭幺师,备酒饭,老夫捡场了。
冉爷乃本地袍哥仁字堂的掌旗大哥,年轻时在重庆万州一线跑滩就开始嗨袍,所以班辈很高,论起来,跟何爷竟是同辈。他中年洗手还乡,做起了药材行,实际暗中操控着这一片的鸦片买卖。民国不禁江湖帮会,所以他在这一方是大开香堂广收弟子,官面上还兼着州府的参议员。他在本镇,可谓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无论官私纠纷,到码头上吃讲茶,只要请得冉爷到场,就没有搁不平的事。
他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见何爷就心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否则谭幺师也不会专门派人请他出场。茶馆本来就是各地袍哥码头的公口,天天往来的都是跑滩的子弟,能惊动冉爷的一年也没几个。
谭六斤也是嗨哥,负责帮里的迎来送往,行话称作幺师。他一看冉爷都如此敬重的人物,必是江湖上大有来头且有字号的前辈,哪敢丝毫怠慢。他在单间备好八碗席,过来请两位爷入座。他自个都不敢叨陪,掩上门出来了。宾主依次坐定,小女儿也自己爬上八仙桌,和何爷打横对坐,竟是一点也不怯场。
请教兄台字号如何称呼?冉爷先小心翼翼地发问。湘西何家,小字云卿。何爷信口答道。冉爷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竟自一惊,嘿嘿说道,原来是何将军,兄弟眼拙,多有得罪,乞谅乞谅。将军的壮举,这边也早已传开。您这就一路单身?来小处想必有何要事,还请吩咐。
何爷说,也没别的,就想打听个兄弟下落。他也是场面上的人,腿有残疾,也是吃刀头饭的,人称跛豪。
他啊,晓得晓得。也是同袍,是这方礼字堂的舵把子。在星斗山扎着寨呢。
何爷听罢,放下心来干酒。却见那小女娃也端起碗来跟他碰杯,憨态可掬,不禁笑了起来,逗她道你叫啥子名字啊?那孩子一板一眼地模仿大人说,免贵,我叫幺姑。
两个老江湖竟被逗得大笑。冉爷笑罢解释道,贱内一直不孕,前几年只好又纳个小,终于有了这娃娃,因是女孩,小名唤作幺姑,大名尚未取。说着他突然想起,后天我们就可以见到跛豪,他肯定不请自到。
这有何讲?何爷问道。他说这不远旧司堡,有个土司后人覃慕文,算个绅夹皮,是我老友,又是干亲家。他后天给他的少爷做周岁,我们正好去可以遇到跛豪,因为他们也曾拜过把子。他肯定会去。
两人喝得微醺揖别,六斤已经为何爷安排好下榻处了。
待续……
这是第236篇文章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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