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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演给神仙看的木偶戏 | 旧时光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4-30 17:45

正文



文 | 陈思呈


▍1


农历三月二十九,秀姐说这天村里是节日。我坐三小时的高铁,跨过溪里河,又来到了莲村。


到了莲村是黄昏,村口遇到更昌叔。我躲也躲不及,他纵声长笑说,哈哈哈你又来了,今天晚上我押龙。他说的是六合彩。每次有外来人初到莲村,他当天就押那一个人的属相,比如我属龙,他就押龙。失败后就埋怨我:“押龙没开龙,你一点也不邪。”邪,这里不是贬义,是带有神秘力量的意思。埋怨归埋怨,久别再遇时,他又以全新的乐观,再次押龙。


晚餐时秀姐忙着很,她的微信上语音不断,不断有人说,“明天来我家吃炒面哩。”我也终于搞清楚三月二九这天,称为“伯爷公生”,每家都大宴宾客,有些人家甚至专门请一个厨师来做菜。但不管做了多少菜,有一道菜必不可少,就是炒面。


关于炒面我必须多说两句。吾乡乡下一带的炒面是甜的,放糖炒,现在的增订版是在大量的白砂糖之外还加了少量的盐,另外再加上韭菜。不仅炒面如此,汤面也是甜的,只放大量白糖,增订版则是再打一个鸡蛋。


比起一碗甜的炒面或汤面更让人脑洞大开的,是当地的水果则习惯蘸盐或酱油。比如接下去的五月,是杨梅季。当地人将杨梅洗净后,会在旁边摆放一碟酱油加蒜瓣。我最初完全不明白,吃水果为什么要配火锅酱料。试了之后……,这么说吧,像我这么爱乱点鸳鸯谱的人,也觉得杨梅跟蒜瓣在一起太委屈了。但也许吾乡人认为,正因为大蒜爽辣夺人,能使杨梅的酸甜更富于激情。总之,这些甜的炒面,咸的水果,都很值得致敬。



却说晚餐过后,秀姐告诉我,因为“伯爷公生”,村里花了一千四百八,从澄海请人来演“纸影”(木偶戏),戏台搭在村里外埕神坛的对面。


闻之大为振奋。小时候我爸不让我们往热闹里凑,加之一直生活在市区,总之,我从来没看过乡下做戏。但它令人向往:走乡闯户的演员团队就像吉普赛人,当他们的大蓬车从他乡驶来,戏台搭起来,像一个异度空间,出现在我童年的远方。我很遗憾我没有当过那个在舞台的帘后偷窥的孩子。在已经钙化的成年,偶遇一台乡下木偶戏,也算惊喜。


▍2


谁知外埕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神坛很阔大,点着香烛。戏台很高,一张木梯子斜靠在侧。音响里播着潮剧。戏台前方半垂着帘子,一男一女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帘子后,根据潮剧内容在比划木偶。我站到戏台前来,脸离他们已经很近。他们俯视着我,我仰视着他们,一时无语,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咦?怎么没有人来看?”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觉得不妥,这伤了他们作为民间表演艺术家的自尊心。


“我们不是演给人看的,是演给伯爷公看的。”女艺术家抢白。她40来岁,纹了眉,脖子上戴着条金项链。


“现在谁看这个啊。要看也回家看电视,电视里什么都有。真有人来看,大家还觉得他怪怪的。”男艺术家面目平淡,气质有种看破世情的颓丧。


“我看我看。”为弥补之前的不恭,我倍加殷勤。于是他们知道我刚从外地来,住秀姐家,从来没看过乡下大戏,也极少听潮剧。在他们的同意下,我准备爬到戏台上一看究竟。


爬梯子到半路,女艺术家产生了警惕:“你是不是记者?你如果是记者,我们要收钱。”


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抬头看到她在灿烂灯光里坐着的脸,却是公事公办的庄严。顿时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场面再度有点尴尬。来莲村住熟之后,不知不觉习惯了莲村人的善意,也模糊了一些分寸感。像秀姐,其实是我二姨的朋友的邻居的朋友。秀姐话很少,不算热情,但很随和。最初给她交上我的住宿和饮食的费用时,她总是推辞,我告诉她我的差旅费是可以报销的,她才坦然收下,这让我们默契又自在。


乡村和城市一样,各种性格的人都有。勤忍或懒散,热情或戒备。但我每次来莲村都只和处熟的人聊天,对戒备和傲慢就缺欠了经验。这时听到女艺术家提到收费,多少有点风中凌乱。


男艺术家解围:“你是来做人客的吧?上来看看也没事。”本地把“客人”称为“人客”。我赶紧顺势说:“对,我不会拍照的,也不采访。我看看就走。”躬身爬进了戏台,心里为自己的敏捷点赞。


▍3


戏台搭得结实。七颜六色的木偶们围绕半圈,有八仙,有书生武仔小姐和丫环。这时播的是《包公赔情》,男艺术家手里那个黑脸黑衣的就是包公,女艺术手里那个白脸红衣的就是嫂娘。


坐在戏台里看出去,感觉更加怪异。戏台本身灯光大炽,显衬得观众席特别暗,这里本来就没路灯。音响里的潮剧唱得热闹,显衬得观众席特别冷清,由于天气不好,连路过的人都很少。有几个小孩跑过来,带着好奇和优越感盯着我们一会儿,很快又走了。


我们三个人面对着无人的前方,他俩沉默地比比划划,我沉默地左顾右盼,这样的场景,想想也是很悲怆。


“以前记者都给你们钱?”我问。女艺术家很高兴我的话题:“当然了,他们来拍照,问长问短,东拍西拍,拍完了当然要给钱。”“多少钱?”“有多有少吧,比如两百块。”“那你们出来做一台戏多少钱?”“也是有多有少。”


“一百多两百。”男艺术家补充。但女艺术家表示万万不能同意:“哪里有两百?我从来没见过有两百。最多一百多。十几年前才二三十元。”他们说的一台戏,是一天一夜的时间量。


这个收入确实少。我没付钱,不敢多问,只能叹息:“看来老板不大方。”“他,哼。你看这木偶,一个几百元,他自己省钱做一个,根本拿不了。他做什么能成?他就会赌钱。”


女艺术家越说越来气,似乎忘记我没付钱的事实,主动爆料:“你看这个状元帽,都是我帮缝紧,你看这个布帘珠,也是我帮他加固。都是白做。他自己什么都不会,你越落力,他越看你好欺负。”


她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观众席,诉苦之情奔涌而出不可遏制:“反正我以后不做了。轻描粗涩(本地话,意为看起来轻松的工作实则很艰难)。你看这样坐着屈腿,屈两天腿都伸不直。将来老了一身病。热天时日头(本地话太阳)洞洞光,更粗涩。”


“比种田轻松吧。”



我不该问。一问她突然又想起让我交钱的事。“你出门了没有?”


出门在本地是结婚的意思。我表示我已经出门十年。她说:“那你可以做个‘叛仙’。你来交点钱,我们播‘京城会’,播完这对对联你拿回家去,贴在灶头,就可以保佑你夫君生意大发,生子生男丁。”我已经从最初的尴尬中恢复过来,笑眯眯地说我不要。女艺术家见我竟然如此草率地拒绝好运气,十分痛心,简直不想理我。但是观众席仍然空无一人,她比划了一晚上,显然也很无聊。所以她不理我一分钟后,又扭过头来问我:


“你食茶不?”


我说食。她说你冲茶。我坐在“包公赔情”的唱腔中冲茶,这情景似乎倒有几分胡兰成很喜欢的、“端然有忧色”的格调。


关于乡下做大戏,吾乡前辈李英群老师写过其盛况:“从田野刮来的风吹动台前那绣着戏班名字的横披。透过台侧谷苫的空隙,穿着戏服的戏仔在走来走去。……观众座的四周排满小摊贩,卖水果的,炸春卷的,吹糖人的,煮鱼粥的……”看戏看到深夜睡去,第二天孩子们还能听到三姑六妗在谈论昨晚大戏的剧情,“说某某乌衫唱得真好,悲哭时害得人跟她流了半夜目汁(本地话,眼泪)。”


以上盛况一去不复返,也只能羡慕了。


▍4


第二天到外埕时,演出正准备开始。女艺术家先点了一柱香,拱手对着虚空深情地说:“太子爷保佑,今天这台戏顺顺。”


吾乡人们拜神时和神说话,时而低语时而朗声,无不恳切深情。听他们语气,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没有反馈的自言自语。比如此时,戏台上的女艺术家拜的神是“太子爷”,戏台下村民拜的神是“伯爷公”,各自都拜得投入,有条不紊。老人指导年轻的:“手举高点举高点,手举得高,钱赚得多。”父母指导小孩:“叫伯爷公保佑,读书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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