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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北方大道

财新mini  · 公众号  ·  · 2017-07-15 17:12

正文

书桌上站着一只淋湿翅膀的鸟,正在啄他最后的两片面包。

插图作者:王艋,职业插画师


北方大道

文 | 李静睿

(作家)



纽约大概是从早上六点开始下雨。林立成明明睡得很沉,还是清晰无误地听见水声,梦见自己要去把水龙头拧上,却怎么都拧不紧。林立成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打底的汗衫湿乎乎贴在身上。他倒是习惯了,反正不做这个噩梦,就会做另外一个,相形之下,他愿意去拧一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


起床上厕所时刚好六点半,林立成发现忘记关窗,书桌上站着一只淋湿翅膀的鸟,正在啄他最后的两片面包。面包本该放进冰箱,但前几天冰箱坏了。厕所里总是黑着灯,四个灶眼有三个出不了气,沙发的一只腿也瘸了,每天晚上他看一会儿书会突然歪一下,又调整回来继续看。房东是个广东人,舍不得钱请工人来修理,被林立成逼紧了会自己拎个工具箱过来,敲敲打打的,有时灯又能亮几天。林立成站在边上看着,也会微弱地表示一下:“你这样不行,美国的房东都是包修理的,你再这样我就去投诉了。”其实他也不知去哪里投诉,他在国内读的是北大政治系,来美国后四处做了一通访问学者,哈佛耶鲁都待过,到处都能领到支票。最远去了芝加哥,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密歇根湖边上做爱,两只海鸥站在不远处看着,叽叽咕咕叫了几声,林立成不能控制地走神,只好拉上拉链。走了大半个美国,最后回到纽约,却也是每天打开中文的《世界日报》。


林立成也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讲。其实他对谁都无话可讲。

图 晏茵子


房东赶紧递上来两根烟,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说:“不要这样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我还欠着移民律师两万块啦,请个工人,什么都不做,上门就是八十块。来,抽支烟,亲戚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烟还没抽完,林立成又已经软了。是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所以还是去厕所的时候拿上iPhone 4。APP里有一款手电筒,白晃晃地照下来,林立成偶然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因为太过让人惊恐,他只好啪地关掉手机屏幕,摸黑走回床上。


上完厕所后他彻底清醒了,索性抽了支烟,十四块一包的硬中华。那只小鸟还在,面包被戳出一个洞,几缕烟绕成圈吹过去,它也没抬头。林立成认出这是普通燕鸥,他之前的女朋友(也许只能称之为女人)喜欢鸟,半年前拉着他去过一次中央公园。两个人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坐的是慢车,晃晃荡荡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一出地铁林立成惊恐地只想找地方撒尿,最后是在AMC电影院边上的一家麦当劳完成这件事。撒到一半进来一个黑人,林立成赶紧拉上裤链出门,整个下午他都觉得自己处于未完成状态,肚子里咣当作响。


中央公园边上照例是酸酸的马粪味,仔细一闻还有一股在法拉盛韩国餐馆里常有的野葱味,马车上是污脏的红色丝绒座椅,林立成特别怕女人拉着他坐上去,他不想出那五十美元,更不想在曼哈顿上城这样明目张胆地存在,公园附近住着不少他交往频繁的中国人,哥大的访问学者,或者学生,还有那些研究中国的美国人。林立成担心在这里遇到他们,对着刚刚开始落叶、间或有松鼠蓬着大尾巴跳过的中央公园尴尬冷场,这里过于含情脉脉,难以启动对未来的讨论或者对往事的回忆。而除此之外,林立成也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讲。其实他对谁都无话可讲。


还好,女人只是拉着他一路走到湖边,然后指着地上的一只鸟说:“看到没有,那是普通燕鸥,Common tern,还有一种有黑眼圈的叫加拿大燕鸥,Forster's tern。”林立成竭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燕鸥雪白雪白,有红色的尖嘴和爪子,头顶上是一片漆黑的羽毛,林立成觉得颜色配得不错,如果按这个比例做一套内衣穿在女人身上一定好看。她是四川人,皮肤白得能看见血管,眼窝下面总是发青,可能跟加拿大燕鸥更像。过了一会儿燕鸥飞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也走了。林立成没有留她,他喜欢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手放在女人的大腿上,也舍得周末带她去东王朝吃海鲜自助,但他不知道何以为继,所以就这么算了,他们在一起刚好三个月。


春天原来已经到了,这是另一个春天,他和王凌薇原来不再有时间。

图 晏茵子


林立成半年没有做爱了。大年三十前后那几天下大雪,他把暖气开到72华氏度,还是每晚三点准时冻醒,下半身尤其凉得慌。大年初三他想找个妓女算是过年,走到缅街上茫然逛了半个小时,平时无处不在的小广告一下子失了踪,好像这个行业也在休春假,街头锣鼓声震天,几只短短的龙跳进商铺讨要红包。一无所获的林立成只好在新世界商场楼下胡乱吃了碗羊肉烩面,回家上网找,斟酌了很久不知道用什么关键词搜索,打算放弃的时候意外在门缝里看到一张彩印小广告,上面有个看不清样子的大胸少女,穿玫红色三点式,广告词是“少女上门服务,小身体好酥”,下面是英文和西班牙语。法拉盛有时候会有墨西哥人过来,据说他们喜欢胖胖黑黑的中国女人,小腿敦实屁股下垂的那种。广告上印的电话林立成最后没有打,当天晚上雪就停了,气温慢慢往上走,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也会思念很酥的小身体,林立成就竭力回想那张广告上的大胸少女,浑身上下PS成一片惨白,隐隐约约露出粉红色乳头,然后自己解决了,那张小广告他没有扔掉,一直放在窗台上。


今天晚上林立成要去见王凌薇,大四的冬天他们在博雅塔下接吻,嘴唇碰到了嘴唇,林立成没有伸出舌头,他觉得以后还有时间。燕鸥飞走之后不久,雨也渐渐停下来,林立成犹豫了几分钟,坐下来把那片中间有个洞的面包片吃了。他看见窗下邻居家门前的荆条开出第一朵黄色小花,春天原来已经到了,这是另一个春天,他和王凌薇原来不再有时间。



林立成是在1990年6月到美国的,第一站就是纽约,在肯尼迪机场下飞机后有一群不认识的学生来接他,带着一大束花,大家轮番拥抱,都落了泪。那束花最后被挤碎了,黄色雏菊的汁液洒在白衬衫的衣襟上,那点颜色始终没有洗去。


刚到美国时很长一段时间林立成都觉得吃不饱。十二点吃一大碗卤肉面条睡下去,五点又饿醒了,床边就是饼干桶,拿本书垫着窸窸窣窣吃两块,才又能睡两个小时。好在那时他四处被请,酒桌上被叫了不知道多少声“英雄”,开始有点心虚,后来也习惯了,随着整只整只的烧鹅吃下去,饭后还有人带来的马卡龙做甜品,三个月胖了30磅,后来又渐渐瘦了下来,现在体重跟二十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他连头发都没有怎么少,只是略微斑白。


其实林立成也没有怎么缺过女人,刚开始几年从中国来的学生特别受欢迎,连美国女人也爱凑上来。


回纽约后他就一直住在法拉盛,房子在北方大道和150街的交界处,那里其实已经到了韩国人的地方,两个街口外就闻到泡菜味,院子里堆满了大白菜。有时候他会恍神,觉得自己回了北京。他艰难找到了一个中国房东,林立成不想跟中国人住太近,却又不敢住太远。房子是一栋Town House的三楼,他不想走前门和楼下的住户遇上,就总从防火梯爬下去,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附近遇到过什么人。林立成希望自己遇到人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他总是准备好的。


窗外有一棵椴树,春末的时候开出满树小白花,花香有点像四川老家的茉莉。林立成一直没有回去过,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去,或者说,他自己也拿不准是不是那么具体地想回去。大使馆在42街的尽头,正对着那艘航空母舰,林立成去年才知道它叫无畏号,也是前一个女人告诉他的,纽约的中国女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有一次早上做完爱后,女人一边穿内衣一边说:“我们等一会儿下午去看无畏号好不好,那边上有家川菜馆很好吃,回锅肉是用蒜苗加青红椒炒的,泡菜里有鲜菜头。”林立成漫不经心地抽烟,又漫不经心嗯嗯啊啊了几下,但最后还是在法拉盛吃了晚饭。法拉盛有朵颐和川霸王,哪里的回锅肉不是蒜苗加青红椒,鲜菜头中国城超市里就有。女人没说话,闷声吃完饭回家,没过几天就走了。


其实林立成也没有怎么缺过女人,刚开始几年从中国来的学生特别受欢迎,连美国女人也爱凑上来。美国太平静了,稍微有点起伏的故事都成为春药。在哈佛当访问学者的时候林立成有几次机会,三十多岁的犹太女人在他房间里谈阿伦特,谈完了一直不走,她嘴唇很红,谈极权主义也像在号召接吻。林立成终究是把她送下了楼,楼梯又陡又窄。林立成看见她右边乳房上有一颗红痣,当然也有点后悔,但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别人”到底是谁,他又有点糊涂。后来中国男人的风头过了,从东欧进来的男人们开始讲柏林墙和七七宪章的故事,他们个子更高,有实打实的腹肌,能顺畅地用英文和德语读诗,春药的效果会更加猛烈。


蓝色铺天盖地而来,林立成觉得睁不开眼,几乎就要求婚。

图 晏茵子


二十三年里林立成有一次差点结婚。那个时候他在旧金山,有人拿到美国国务院的一笔资金,成立了一个研究机构,这也是林立成在美国仅有的一次真正拥有一份工作的两年,税后两千五,保险自理,他就一直没有买保险。他有板蓝根,一感觉发热就冲两包,肠胃不舒服喝半瓶藿香正气水。


胡敏之是加州伯克利的研究生,学的忘记是经济还是管理,他们好上的时候她快毕业,两腿晒得黝黑,因为老去裸体沙滩,脱下衣服连比基尼线都是黑的,林立成不大清楚胡敏之为什么看上自己这样苍白到固执的男人。胡敏之毕业后没有找房子,搬进了林立成的公寓,她出钱把家具全部换成实木,又买了整套瓷器,每天早晨上班前煮好咖啡,煎两个蛋,咖啡杯和瓷盘上都画着一只蓝色的鸟,林立成有点在这些蓝色里沉溺下来,却还是想挣脱。有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开车去圣地亚哥的La Jolla海岸看海豹,天实在是太蓝了,胡敏之穿一条蓝色无袖长裙,什么式样都没有,腰上系了一根白色皮带,古铜色的平底凉鞋,鞋面上有一块蓝色玻璃,走在木质廊桥上那块玻璃一直反光,蓝色铺天盖地而来,林立成觉得睁不开眼,几乎就要求婚。但天突然阴下来,他一下恢复了视力,说:“走吧,今晚我们住洛杉矶,看起来要下雨。”


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


又过了大半年,研究机构的钱终于花完了,林立成回到纽约,胡敏之找了个货运公司,把全套家具运了过来,现在就放在房间里。那套瓷器胡敏之带走了,她大概还是天天早上煮咖啡煎鸡蛋,还是那只蓝色的鸟。林立成有时候会想,可能两个人都觉得幸亏。



约会定在六点半,是Little Tokyo里的一家烤肉店,地点是王凌薇选的,她从宾馆走路就能到这里。林立成也愿意吃烤肉,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能低头烤一会儿五花肉鲜牛舌,油滴到炭火上滋滋作响,就像有一个努力圆场的人坐在边上。他四点就出了门,还是坐一个多小时七号线到时代广场,还是半路就开始惊恐不安,还是一出地铁就找麦当劳上了个厕所。本来应该转R或者N线坐到NYU,但林立成决定走过去,也就不到40个街口。地上还有点潮湿,林立成一路留心自己的皮鞋和西裤没有被溅上泥点。他今天特意打扮过了,灰色西装是成套的TOMMY,有一年圣诞节打折的时候买的,不到300美元,偶尔参加会议他就把这套和另外一套藏蓝色的CK轮换着穿。但是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回到北方大道的家中,重新穿上Walgreens里买的T恤,十块三件。


他和王凌薇是在微信里重新遇上的,有个大学同学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了进去,几十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群里说话,不过是一团混乱。林立成很少发言,但是他每天睡前都会把当天群里的消息全部看一遍,有些人懒得打字,他就会一遍遍听那些语音,把手机开到最大声。私下里的第一句话是王凌薇主动说的,不过是打字:“你现在是不是在纽约,我下个月要过去开几天会,方便的话出来见见吧。”


林立成当时就看到了,但是过了半天才回复:“好的,我的电话是(917)-982-5982,你到时候联系我。”


猛灌一杯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蔓延开来。


中间的一个月他们都没有再发过微信,一直到前天他接到电话,王凌薇的声音跟大学时候一样有点沙哑,语速很快,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着急着下一句要赶紧说出来,但是约好时间地点后她突然慢了,说:“我到时候穿蓝色风衣,怕你走进来认不出我。”


王凌薇一走进烤肉店林立成就看见了,蓝色风衣一直长到脚踝,下面是黑色细高跟鞋,吃烤肉得脱鞋,林立成偶然看见她黑色丝袜里的脚趾,身体却没有意想中的反应。她还是鹅蛋脸,看不出来有没有化妆,但明显涂着大红色口红,暖黄灯光下皮肤略微松弛,颜色是一种发青的雪白,却依然是个美人。王凌薇坐下来说:“纽约今天刮风,头发都吹乱了。”好像他们昨天才去了未名湖,现在正在学五食堂吃鸡腿饭。


肉一样样端上来,王凌薇点了两份牛肝,烤起来一股腥味,林立成还是吃五花肉,包在生菜里一口咬下去,他没有加蒜片,虽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是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烤好的牛肝渐渐凉下去,香菇和红薯片还在烤盘上翻面,他已经知道王凌薇几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就在蓝旗营,你记得吧,挨着清华南门,北大东门走过去也不远,现在那里有家书店,老板以前也是北大的,经历和你差不多,只是他没有出来。”她前夫是北大的教授,房子是离婚后留给她的,王凌薇后来读了一个北大的法学硕士,现在是一家外企的法律顾问,就在五道口上班,“现在五道口都是韩国人,人多得不得了,每一家烤肉店都要排队,我们喜欢说那里是宇宙的中心。”


林立成一直等着王凌薇问他这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倒也不恐慌,反正每次见国内过来的人都得回答这个问题,林立成疑心自己已经默背出了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了,明明没挣到钱,但不知道怎么也没饿死,要是以后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就为中国超市开卡车运货去,在美国也就学了这么一门技术。”然后一顿哈哈,猛灌一杯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蔓延开来。


曼哈顿的晚上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图 晏茵子


但是这次他说了另外一个未经仔细编辑的版本。也许是最后上的抹茶蛋糕味道正好,也许是王凌薇吃到后面口红渐渐晕开,苍白的脸却渐渐晕成红色,林立成也觉得自己跟着那颜色舒展开来:“开始十年就是在各个大学里转,你知道,那时候从中国过来的人也好申请资金,有时候同一个项目,学校和外面的机构可以给两份钱,我就尽量把其中一份存起来,那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得有点打算。后来果然申请不到钱了,我本来想读个博士,但是美国的博士一读就是七八年,我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后来才知道,其实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后来心就散了,没法再去读书了。工作?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工作,在各种研究机构里挂个名,有时候靠积蓄,有时候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钱,帮人做点什么事,反正总在觉得好像熬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熬下去了。存款是几乎没有的,我一直替一个机构编电子杂志,他们给的报酬很少,但是给我买保险,你知道吧,在美国只要有保险,心里就不怎么慌了。


“不不不,我算不上太穷,我租的房子在法拉盛,是一个HOUSE的一层,两个卧室,房子有点旧,但在纽约能住这么大也算可以。我从来没有吃不上饭,每年还能去欧洲逛逛,有时候抓着开会的机会,有时候老早买好特价机票。你去过威尼斯吧,我觉得我想死在那里,那个城市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下沉。别担心,我没有过得多差,我只是过的⋯⋯和之前的想象不一样。但是你说过谁过得跟想象一样呢。”


账单送上来两个人加税80美元,他写了一个20%的小费,王凌薇没有听完故事后就抢着埋单,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已经补好了口红,可能也又补了粉。林立成有点想念她刚才的样子,脸上微微出了油,靠近了看得到额头眼角都有细细的皱纹,他对着现在的王凌薇也就是无话可说了。


林立成送王凌薇到SOHO的宾馆,雨已经停了,走了一会儿还是知道裤脚上糊了不少泥,林立成有点着急,得早点回去把裤子脱下来擦擦,不然拿去干洗又是十美元。刚才烤肉店里被炭火慢慢烤出来的情绪迅速散了,王凌薇走在边上,也只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漂亮女人走在边上而已。曼哈顿的晚上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图 晏茵子


走到宾馆楼下,王凌薇突然说:“要不你上去喝杯茶,我带了点今年的新茶,六安瓜片。”



王凌薇裹着床单去洗澡的时候是凌晨两点,林立成喝了一口茶,他这才想起王凌薇是安徽人,这是她的家乡茶。以前每年放假他送王凌薇去火车站,她总要说:“立成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我们去宏村住两天好不好,最好是春天,我们逃一周课过去,赶上油菜花开的时候,山上还有杜鹃,每顿饭都能吃笋。”


他们接过吻后不久,林立成答应第二年春天就跟她回去,谁知道4月初王凌薇的父亲病重,她匆匆赶回家去照顾,第一封信寄到北京的时候,林立成已经几乎不在学校。信是同学带过来的,打开就是两句海子的诗,一句是: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另一句是:坐在烛台上/我是一只花圈/想着另一只花圈/不知道何时献上/不知道怎样安放。她回家前就知道海子死在了山海关,哭了几次,林立成在宿舍楼下抱住她,一字一顿地读诗:黄昏是我的家乡/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没有一点声响/你一直走到我心上。那是在三月底,两个人都还穿着鼓鼓囊囊的棉服,抱得久了林立成的手开始移动,想伸进衣服里,但进入最后一件棉毛衫的时候停住了,他依然觉得以后还有时间。林立成记得他几乎隔着棉毛衫握住了王凌薇的乳房,不算大,只是极软。


你这二十几年有什么意义,吃了这么多苦,全浪费了。


那封信林立成看到后就觉得不祥,他没有立刻给王凌薇回信,一切都越来越乱,给女朋友回信这件事太容易散在空气里。一直到他被迫脱下那件夹克,那封信才重新出现,那个时候他已经见不到王凌薇。后来他把那封信夹在《首脑论》里,从中国带到美国,却再也没有打开过,今天出门前才翻出来放进了钱包。他把叠出了深深折痕的信递给王凌薇,她读完之后有一阵没有说话,然后慢慢凑过来,酒店里的暖气可能有75度,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丝质衬衫,下面是烟灰色一步裙,乳房边缘蹭住林立成的手臂,那种极软的触觉又回来了。林立成想解释,带这封信出来不是为了和她上床,但担心不会再有时间,所以他选择一把拉下那条裙子。裙摆太窄了,几乎卡在大腿中间,最后终于掉在了蓝色地毯上。就像直接把中间的二十几年时间剪断,用今天的胶布直接贴到了大四的春天,他们正计划着一起留京,然后分一套房子。


结束之后王凌薇说,她可以来纽约读一年的LLM,考一个纽约州的BAR,即使考不上也没关系,她有点存款,蓝旗营的房子卖掉起码值100万美元,足够他们住在新泽西或者康州。林立成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过去这么些年没有想过要结婚,要是你真想好了,我们明天就去纽约市政大厅登记吧,等会儿天亮了我们去第五大道逛逛,买个小戒指。


王凌薇从洗手间里出来给他倒了杯红酒,又洗了一盒草莓,把一个特别大的喂进他嘴里,说:“要是当年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多好,我们就都算躲过去了,你这二十几年有什么意义,吃了这么多苦,全浪费了。”


林立成明明握着红酒杯,不知道怎么就慢慢浮起来,他看见杯子撞到墙壁,千万片碎开来,血一样颜色的液体渐渐从墙壁渗进去。他又看见自己打开房间门走出宾馆,一口吐出那半个在嘴里转来转去的草莓,同样是血一样的颜色,只是里面混着一点固体,就像含了打得零零散散的肉,他知道那一滩印记始终不能消去。


林立成在凌晨四点回到北方大道。他从窗台上拿起小广告,一个多小时以后,有个安徽姑娘就躺在了怀里,小身体很酥,他觉得这五十美元实在值得。

李静睿,作家。毕业于南京大学,做过八年记者,现居北京。曾出版小说《小城故事》、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


原文刊于《财新周刊》 2014年第8期。小说现已收入作者同名小说集《北方大道》,2017年6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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