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圆柏、柳絮等随春天一同,宣告过敏季的到来。过敏性鼻炎、结膜炎的症状开始在人群中出现,许多婴幼儿也出现重度过敏反应。
近十年,我国儿童过敏性鼻炎的门诊量增加了30%,儿童哮喘的患病率增加了十倍以上。但社会对于过敏的认知依旧不足,医疗资源有限。社交平台上出现一批自称“敏宝妈”的母亲。她们在医院和家庭间周转,在网上自学知识,被迫成为婴幼儿过敏专家。她们的小心谨慎也常被视为“大题小做”,承受着家人的不解与质疑。
敏宝
3月,人民广场的白玉兰盛开,上海进入春天。看着窗外的美景,32岁的黎米再次陷入焦虑。她是两个过敏宝宝的妈妈,对她来说,和鲜花一起到来的还有过敏性皮疹和鼻炎。
一到春天,她总会在出门前给孩子们戴上口罩,套上长袖长裤,减少皮肤裸露。然而,一回到家,空气净化器就开启黄色警报,提醒她室内进入大量过敏原。
无处不在的花粉让孩子们出现了过敏症状。2岁的妹妹小米抓挠着脸和脖子,身上出现红疹;4岁的哥哥也开始不停打喷嚏、擤鼻子。黎米迅速拿出医药柜里的保湿和激素药,一边安抚两个孩子,一边进行抗敏治疗。
和过敏缠斗的不仅仅是黎米。最近,在社交平台上出现了许多春季护理过敏婴孩的攻略帖。在一位敏宝妈妈的分享里,早上10点到下午4点的花粉最猛,出门甚至要戴防风镜。为了隔绝螨虫,卧室的床单被套每周都要烫洗,空气净化器要24小
时开着。
每年春天,黎米都会保持这样的戒备。2021年,在第一个男孩被诊断为“敏宝”后,她辞去在上海外企
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对孩子的照护。两年后,黎米生下女儿小米。在小米两个月大时,她发现孩子从前胸到后背,再到所有皮肤褶皱处,身上有90%的面积都在发湿疹。
在上海一家儿童医院做鸡蛋过敏测试时,还在睡觉的小米全身颤抖,几乎要抽搐,整个后背在20分钟内迅速肿了起来。医生看不下去,立马站起来观察情况。
生活在安徽蚌埠的全职妈妈李芯也有一个过敏性体质的宝宝。2024年,她在母婴店购买深度水解奶粉(一种用于治疗或预防牛奶蛋白过敏的配方奶粉)时,店主告诉她,这种奶粉销量特别好。李芯突然意识到,过敏不只是大城市婴幼儿才有的“富贵病”。
患有过敏性疾病或具有过敏性体质的孩子正变得越来越多。湿疹、特应性皮炎、过敏性鼻炎、哮喘等症状开始更多在婴幼儿身上出现。近十年来,我国儿童过敏性鼻炎的门诊量增加了30%,儿童哮喘的患病率增加了十倍以上。《2022中国过敏性疾病流行病学调查报告与现状分析》数据显示,中国每10个1~2岁的婴幼儿就有4个曾经历或正在过敏。
社交媒体上他们被称为“敏宝”。“敏宝”的增多与环境变化相关。随着城市工业化发展,致敏因素变得越来越多。此外,近年许多研究人员也提出,过度清洁的社会正造成自体免疫性疾病、过敏和炎症问题的增加。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肠道微生物菌群团队对1152个儿童进行分析,发现疫情期间出生的婴儿过敏症发病率相比疫情前增加了46%。研究者分析,这可能与疫情期间婴童在过度清洁环境中缺乏接触微生物,免疫系统发展受到干扰相关。
“敏宝”的陡然增多给社会带来挑战。目前,各地医院对婴幼儿过敏的了解仍然有限。在医疗支持的匮乏和固化的家庭分工下,探寻医疗方案并进行特定照护的责任,最终通常落在母亲身上。她们在社交平台上自称“敏宝妈”。在群聊与网帖中,敏宝妈们分享自己对婴幼儿过敏的研究与求医经历,也诉说着自己在家庭中遭遇的阻拦与质疑。
云南昭通的张雪也是其中之一。2018年,她辞掉在云南昆明的客服工作回到昭通巧家县,在五年内生育了两个孩子,成为一名全职妈妈。2023年9月,张雪发现三个月大的二宝开始便血,立刻带他去当地二甲医院诊治。
受限于县区条件,当地医院的科室没有变态反应科和消化内科,她只能带孩子去儿科。检查结果是,孩子没有任何感染,医生也没给出明确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只是让张雪自己去网上买一些酵母菌给孩子吃。对诊断不放心,张雪开始在网络医学平台在线问诊。在得知孩子有可能是对食物蛋白过敏时,她感觉醍醐灌顶。这是张雪33年以来第一次听说“食物蛋白过敏”这个词。
张雪孩子后续去成都检测过敏的结果。(图/被访者提供)
开始抗敏后,张雪长期忍受着其他家人的异样眼光。自从生育了一个过敏体质孩子后,她时常被家人评价为“养得太精细了”。一月中旬,她带着一岁半的孩子回到县城老家,寸步不离。她总是双眼提防地看着餐桌,觥筹交错间,数次拦下来自亲戚的投喂,并解释孩子因为过敏而不能乱吃。
一次家族聚餐中,三姑妈买了桂鱼,坚持用筷子给孩子喂了一点。晚一点,二姑妈又偷偷挖了一点牛油果给孩子吃。张雪知道后,在家中爆发争吵。姑妈们执意认为孩子应该多尝试,“身边朋友的孩子也过敏,照样吃,还不是啥事没有?”
打开社交媒体搜索“敏宝妈”,有许多和她经历相似的人。2023年,黎米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一条叫做“过敏宝宝的成长之路以及妈妈的自我救赎”的帖子,很快聚集起有相似经历的人。有妈妈在阻拦亲人投喂后遭遇辱骂,“跟后妈一样,这不让吃那也不让吃!”有妈妈被家人指责为孩子痛苦的元凶,“就是因为她养得太精细孩子才会过敏。”
通过这个帖子,她认识了许多深陷困顿与焦虑的敏宝妈,在两年里创建了三个群聊,聚集起近一千多人。
腹背受敌
在两个月大的小米被确诊为蛋白质过敏后,上海的医生给黎米的治疗方案是断掉母乳,改喂一种适用于极端蛋白过敏的“氨基酸奶粉”。
这个方案让黎米一时难以接受。在她看来,母乳不仅富含益生菌和天然抗体,也是她和宝宝情感联结的途径。在孕期的十个月里,黎米和孩子在一个身体内共享血液与心跳,生育后,她感到联结的需求转而通过母乳喂养满足,“可能说是孩子需要妈妈,妈妈也需要孩子,这是一种共同需要的感觉。”
在查阅大量资料后,黎米选择以忌口哺乳的方式作为断母乳的替代方案。为了防止宝宝对母乳出现过敏反应,黎米不能吃奶、蛋、小麦、豆制品等八大类常见食物,酱油也很少吃。可供选择的几乎只有猪肉、白菜和大米。
在那段时间的饭桌上,黎米只能眼巴巴看着其他家庭成员大快朵颐,独自一人吃着清淡单调的“特餐”。四个月后,她从120斤瘦到了103斤。
在其他家庭成员看来,黎米坚持忌口哺乳是一个“矫情”的行为。家里的老人责怪她,“你这什么菜都不吃,你让我们怎么烧菜啊,矫情。”丈夫还有一次对她说,“你的奶是三鹿奶粉吧,把她害得这么惨,为什么还要喂母乳?”刺耳的话语让她落泪。
然而即使经历严格的忌口哺乳,小米的湿疹仍然没有改善。黎米经常深夜看着体无完肤的宝宝流泪。她很少再给小米拍照了。每次打开相机,看着宝宝身上血红的抓痕和结痂渗出的组织液,心痛、自责和焦虑的情绪便抓挠着她的心头。夜晚为了哄小米入睡,黎米不得不压着孩子的手,防止她挠个不停。即便在小米睡着后,黎米仍被担忧囚困,整夜无法安眠,“我总是担心她下一秒会醒来。”
在上海,黎米深夜照顾孩子后的夜景。(图/被访者提供)
忌口到第四个月时,在上海一个闷热的夏日,黎米在室外中暑晕倒了。此后,她时不时会耳鸣和眩晕。去医院问诊后,医生说她得了一种叫做梅尼埃的内耳疾病,需要定期去打激素针来逐渐恢复听力。黎米认为当时的自己进入了产后抑郁期。长期忌口导致的营养不良、产后照顾的过劳、家人的不理解和挖苦,都使她的心情变得低落。看着越来越寡淡的母乳和体无完肤的宝宝,黎米最终决定放弃母乳喂养。
抗敏是一场漫长的缠斗。对于敏宝妈而言,哺乳期只是对抗孩子过敏的序章,紧接而至的辅食期才是正式作战。在这期间,她们需要通过加辅食来确定孩子的过敏原,帮其建立耐受,这也被称为“排敏”。黎米通过读论文得知,“六月至三岁之间是孩子食物耐受的窗口期,需要非常严谨。”这个阶段,黎米将孩子的食物分类细化,按照从低敏到高敏的顺序排列,再以12天为一个辅食周期,逐天加量对孩子进行测试。当孩子起湿疹或腹泻时,她会先暂停这类辅食,两三个月后再尝试增加。
排敏的过程漫长且繁琐,除了需要科学的方案,敏宝妈们有时还要对抗周围人的干
扰。
黎米在一天帮小米擦嘴时,发现孩子唇周有一圈白色的东西。奶奶最开始只说这是口水。直到黎米仔细闻了孩子的嘴巴后,奶奶才承认,刚刚孩子抢了一些蛋糕吃,她没有阻止,“她是没有这
个认知的,也不愿意承认是她给乱喂的。”为了维护家庭的和谐,黎米没有当场发脾气,只是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篇帖子,起名为“与全世界为敌”。
在一次家庭聚会中,张雪的亲戚让她一岁的孩子尝尝西瓜的味道。即使张雪耐心解释孩子对西瓜过敏,亲戚仍认为”孩子应该多尝试“,准备用指甲掐一点西瓜去喂。直到张雪忍不住发火,他才停止这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