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件事做得无比美好,我们由于单纯欣赏他的做法几乎忘记问一问他的意图,这时我们就会谈到艺术。”
——E.H.贡布里希
在这个稿子之外,孙晓曦和我聊了大量的“废话”。
就和第一个问题提出之后所射出的那支根本不知目的为何物的离弦之箭一般。当“你觉得天气和你的创作有什么关系”被问出之后,坐在对面的孙晓曦怔了一怔,努力地把这个对话从高潮中直接开始。
知名的美国单口喜剧表演艺术家Louis C.K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过他的表演方法论问题:“(我的表演)一开始就把我之前准备好的高潮部分放在开头的时候讲,这样我就必须在后面的表演中拼命搞死自己了。”
路易·C.K.,单口喜剧艺人、演员,电视电影制作人和导演。作品包括《路易不容易》、《百年酒馆》。
好,那就开始吧。
当然,先介绍一下孙晓曦。
孙晓曦,《新知》杂志艺术总监,书籍装帧设计师,作品曾获多项大奖,包括在读者心中辨识度较高的“中国最美的书”。常用网名“肉匠”,被问及为什么选择使用这个名字的时候,答曰“觉得很酷,屠夫这个职业我觉得很酷”。
同时,进一步讲。他很喜欢雷姆·库哈斯设计的CCTV大楼(坊间俗称“大裤衩”)——“走在(北京)三环桥上,从各个角度看,那是一个很酷、很概念的东西”;声称“传统纸质杂志肯定是会死掉的”,但“杂志这个概念会继续发展下去”;当我提及日本设计师原研哉被大众广为推崇的理念“没有设计的设计是好设计”之后不耐烦地补充道:“这只是很多设计观念中的其中一种,而且(这个观念)是被误解的。”
他的最新设计作品叫做《星际唱片》:正方形开本,黑底白字,内置二维码,外形神似一套黑胶唱片。当记者表示甚至没有注意到封面上还有经特殊处理的亚光书名之后,孙晓曦露出了隐秘的微笑。
然而,在“长”成这个样子前,《星际唱片》的原始版本再普通不过:白底黑字,有些插图,规矩地讲述了一张要被送往宇宙深空的唱片的浪漫故事。除了开本是正方形相似之外,原书和如今的中译本在外形上就没有其它相似之处了。甚至,这本书“本来已经排了一半多的版”。后来,“我打印出来,翻翻翻,突然觉得怎么有些无聊,没办法吸引到我。”于是,重头再来。好大一番折腾,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星际唱片》最终被折腾成了现在这样。
《星际唱片》,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1月,孙晓曦设计
回到开始,回到“天气和你的创作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
在孙晓曦“怔了一怔”以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像这样阴沉沉的天气,适合在家工作;天气好了,我就想发呆,去香山爬爬山。哦,不是周末的时候去,周末的时候人多。”
不久前,就着“双十一”采访《百年孤独》的译者范晔,当被问及“如果再想创造一个节日,你想要有一个什么样的节日”时,他幽幽地表示希望增加“不思进取节和无所事事节”。范晔亦曾提到“翻译,是与孤独相处的艺术。”这人之常情,总有些妙合之处。和许多从事创作行业的从业者总会陷入的困顿一样。有时候,孙晓曦也没法一气呵成。停顿了怎么办?“你死磕、熬夜都没用,只有通过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度过。”不同于机械复制的流水线造物,破解迷局的缪斯总在不经意时降临。
《寂然的狂喜》,乐府文化·中信大方,2016年11月,孙晓曦设计
孙晓曦也会讲起他做东西的时间总是比较长,“和经济没关系,接很多活还能挣得更多”。即使“我可以拒绝”自己不感兴趣的项目。他仍然会和你吐吐槽,讲些“曾和某家国内很大的出版社”合作不甚愉快的轶闻往事。
采访前,我逐条浏览了他的朋友圈,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一面馆,坐落三里屯商圈,夸张的‘设计感’装潢也就算了,还用法国香颂和意大利歌剧做背景音乐,这种气氛中感伤悲伧地吸溜起面前的牛杂面和小米粥,真有种在卡萨布兰卡喝豆汁的感觉。”
然后,我问了他对于这家面馆的看法,他亦言之凿凿地答道:“我相信,这肯定是会有人喜欢的。”类似的答复,曾经也被他用于回答对于去年那本奇书《S.》的看法上。对于那本书,他直言“不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形式感”,它“漂亮、逼真,但不会打动我。”
《S. : 忒修斯之船》,中信出版社,2016年6月
“但是,(你看)有罗盘、卡牌啊(注:都是《S.》这本书里附带的插件),在大众范围内这本书肯定是很受欢迎的。”
两年前,孙晓曦去了趟美国。
去美国之前,他认为这是全世界科技最发达的国家,每个家庭理所当然地应该用得上最新的技术。到了那发现,他们有些地方的门依旧用一些很老的铜锁来锁,“说得不好听点,一脚就可以踹开”;“电视一看就是那些用了十几年的电视”;“手机也并不都是iPhone 5(注:当时的新款),也是些用了很久的手机。”
不久前,他搬家,去了趟北京的建材城,看到一款智能沙发:真皮,流线型,卖两万多,有一个花里胡哨的操作界面,坐上去以后能变成各种造型。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聊,聊到以前上海商店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字体。我问他:“我们现在还能做出这样的字体,这样的广告牌吗?”他叹了口气,想了想:“现在没有人有这个心了,也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字费这么大劲了。”
香港街头招牌
“以前得出草稿,出完草稿得描,描完后你得找师傅刷油漆,抛光,费劲得很。”现在,“电脑上‘啪啪’敲一下,出一喷绘,(抵多)四个小时。”“中国这个国家现在不缺技术,缺了很多灵魂上的东西。”
谈话开始前,孙晓曦从他硕大的黑色背包里掏出了一摞他设计过的书,其中有《春琴抄》,一本讲述一位富家盲女琴师和她的仆人虐恋的日本小说。他把“春琴抄”的字体做成了琴弦的模样,旁边还附注了对应的盲文,“这样如果是盲人,摸到这个就知道这本书是《春琴抄》了”。
《春琴抄》,雅众文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版本,孙晓曦设计
在这场漫长的聊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讲。他和我讲怎样捕捉一本书视觉向度的核心气质。设计《星际唱片》,“为了营造出一种宇宙的空间感”,内页的照片部分大小不一;设计王小帅导演的《薄薄的故乡》,从片场的打板上获得了很多灵感,书也拿了个“2015年中国最美的书”奖;玩票的时候,用“时间久了上面的图像就会慢慢变淡消失”的热敏纸印出了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辅以烧给死人的金元宝箔纸做了外包装。
《薄薄的故乡》,楚尘文化·重庆大学出版社,孙晓曦设计
采访完以后,我们走在798充斥着雾霾的傍晚里,还在说着“下馆子吃饭是吃饱还是吃好更重要”的问题。放在现在,其实这个问题愈发不能用“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类比了。现在下馆子吃饭,人们愈发注重餐馆的氛围,和谁吃,菜做得漂不漂亮这些细节。如同你现在再去逛书店,摆在书架上的书漂不漂亮,也许已是你买不买的关键所在。
关于《资本论》的玩票之作
换一种说法就是:好的书籍装帧设计师,越来越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