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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都市白领，“苟活”在城中村的那一年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1-05 12:31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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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angao2@lifeweek.com.cn

文 | 读者：Ellis

刚毕业的时候，我揣着两千块钱莽撞地南下找工作。

为了省钱，也因为没有租房经验，我很快签下一处离地铁步行十多分钟的市中心附近的城中村单间，当作我在这座城市的起点。

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我通过了三轮面试，成功拿到一份双休有五险一金的工作。虽然试用期薪资不高，但能够支撑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在疫情后惨淡的就业局面下，我很知足。

从学生身份突然转变成职场人身份让我很不适应。我把每一份任务当作要紧的作业来完成，却发现同事不是同学，上司不是老师，职场上不存在有问必答，工作方案没有标准答案，学校里学到的模型理论都只是未经过商业化验证的空中阁楼，在学校里被培养的“独立解决问题”的习惯也只是让毫无头绪的工作变得越来越繁琐。

《二十不惑》剧照

网上试用期被辞退、被恶意欠薪、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大小公司裁员倒闭、年轻员工996猝死的消息太多，我惶恐不已，不得不一边焦虑一边硬着头皮赶在DDL前交差。

参加工作第一个月，我很少准点下班，即使没人要求我这么做。就算被上司赶着下了班，我也会背着电脑回家，继续干活，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干的活。

对工作的焦虑让我难以入眠，城中村的单间也是。城中村建筑隔音很差，半夜总能听到隔壁楼情侣吵架摔门的声音，又或者是楼下锅铲和锅交互的声音。南方城市夜市兴盛，小老板们总是很晚收摊，每当我即将入睡，自带BGM的电动车从楼下闪亮登场，然后轰鸣而过，这觉就睡不下去了。

不是没想过搬走，但我口袋拮据，押金已付，后悔也没用。我安慰自己，没事的，等拿到第一份工资就好了。

没想到扣完五险一金，工资只够我在城中村苟活。

《三十而已》剧照

我又安慰自己，没事的，等一年后跳槽加薪就好了，到时候一定能够去更好的地方住。靠着这份安慰，我才继续苟活下去。

我一天的生活很魔幻。白天我是高档写字楼里的都市白领，刷着工卡穿着西装套裙走哪都带着香氛的办公室里敲电脑，晚上我流向地下，被地铁输送到几站外的城中村里蜗居。

我所在的城市也很魔幻。站在几十层楼的落地窗前，我能平视不远处的地标，俯瞰脚东一片西一片的牛皮藓般的破败城中村，而当我身处城中村，抬头是积满灰尘的缠绕在一起的黑色电线，能被平视的只有深不可测的小巷和随处停着的电动车。

从地铁站回住处要经过很多道曲折的小巷。刚开始不熟悉路况，十几分钟的路我能走将近一个小时。城中村没有标志性建筑，每拐一个弯就像复现了刚刚走过的地图。高德是毫无用武之地的，因为一旦踏进这片地界，网络就进入了百慕大。随着夜幕降临，我像无头苍蝇进了鬼打墙。还好附近摊贩多，我最终靠每拐一次弯就问一次路找到了回去的路。到了后来，要是碰到外卖小哥也遭遇这种百慕大鬼打墙，我不仅能自信指路，还能提供多种送达方案。

初步熟悉工作之后，我所在的组很快迎来一个大项目，我被安排到执行岗位，每天对接很多人和事，忙得脚不沾地。如果说第一个月是我自愿加班，那么接下来几个月无论是否自愿，我都得加班了。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有次回家很晚，赶上末班车回去的。街边店铺都关了门，只剩下零星摊贩打着廉价白炽灯，风沙沙的，卷起地上的塑料袋。我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穿梭，希望赶快结束这段寂静之路。某个拐角停着的电瓶车上斜躺着一个潦草的青年，他指尖夹着一根点燃的烟，随着我的出现，他的视线对我开启追踪模式。准确来说，是对我的胸部开启追踪模式。

那天我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扣子扣到领口最上一颗。我冷着脸，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小巷子里到处是紧闭的门，四下没有其他人，我脑子闪过很多可怕的画面，一边盘算着包里的电脑能不能当作武器，一边匀速加快行走的脚步。一个又一个曲折的小巷子里，路灯光线微弱，时有时无，我的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快到住处的时候，脚下的下水道里突然蹿出一只硕鼠，飞快地隐入一群电瓶车之中。

我没见过像小猫那么大的老鼠，我愣在原地，举着手机当手电筒的手微微颤抖。

不知不觉最炎热的暑期到了，我不得不开空调。没想到电费巨贵，空调巨耗电，单间的铁门空隙大，根本存不住冷气。为了省电费，我每次只开一会儿空调，等空气冷下来立马关掉。可惜根本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整个床都变成火炉，我睡哪面，哪面烙我。我就去二手市场买了个小电扇，结果屁用没有，还是热得要死。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只好在地板上铺了两层床单，再架上电扇，这才算凉快一点。

睡到半梦半醒间，我隐约感觉腿上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打开灯，是一只大蟑螂。

蟑螂，是蟑螂啊！

《寄生虫》剧照

我失声尖叫，睡意全无。

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蟑螂，我简直石化了。回过神来，我立马冲到厕所打开淋浴，挤了一把沐浴露狠搓双腿。要是洗不干净这腿没法要了。洗完回来，我打开空调，将床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身上再次挂蟑螂。

那天以后，我的上进心达到巅峰，我要提前转正，我要升职加薪，我拒绝跟小强同居，我要实现夏日空调自由和走夜路自由。

因为过于有上进心，我很快被树为典型，被当众表扬，成为敲打老油条的一把好枪。项目执行结束后，我申请提前转正，领导们一致通过。我终于不用领打折的薪资了。

但这还不够，我需要加薪。

我主动请缨领下新项目，开启了一周七天都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坏蛋卷王。

我以为有了先前项目执行经验，好歹也是熟悉了一个项目的所有流程，接新项目应该不会那么难。但我不知道统筹跟执行完全不是一码事。

项目已经接下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硬着头皮做PMO和阶段性交付计划，硬着头皮跟老员工们沟通协调，硬着头皮给外联和客户打电话，毕业前我是I人，一个项目下来成了E人。

空调开一个月的后果就是电费爆表，都快赶上房租的两倍了。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雪上加霜，再这样下去根本存不住钱，搬离城中村的目标遥遥无期。我开始在别的地方节流，比如吃饭。

我工作的地方在CBD，每天中午吃饭开销35元起步，为了节省这部分开支，我开始自己做饭。

锅碗瓢盆，买。柴米油盐，买。万事俱备，下班回家折腾两个多小时，饭菜到嘴的那一刻我的大脑顿时死机。

有些钱就该别人赚。

可降本增效是必须要做的，我打算把做饭这个项目外包给楼下湘菜馆大叔。为了获得大叔好感，我连续在他家吃了一周晚饭，然后假装突发奇想似的跟他谈起代炒菜服务，大叔很快答应了，食材可在他店里挑选，按量结算餐费。我成功将每天伙食成本控制在30元内。

《欢乐颂》剧照

工作并不总是那么顺利，作为项目统筹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况且我还只是个刚入职场的新人，项目期间我经常压力大到呕吐。很多时候肚子饿得不行，饭到嘴边一口都吃不下。

有天晚上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恰巧房间里没存粮，我拿着手机前往附近的一家24小时营业超市买泡面。

又是要经过两道长长的小巷。

白天阳光普照，晚上黑灯瞎火，下水道里的老鼠蹿来蹿去，我已经对它们免疫，举着手机直奔超市这个目的地。

握手楼夹缝里突然亮起的屏幕吓我一跳，我下意识望去，一排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裙子，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们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的青春的脸庞上。离我最近的一个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指甲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发出哒哒声。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乱乱的，不敢停留太久，去超市随便买了桶泡面和一根火腿肠就折返。

《现在开始作秀时间》剧照

回来趁着烧水的间隙，我撕开火腿肠包装，准备先吃它垫肚子。

粉色的火腿肠黑了一大片，发霉了。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我拿起泡面，看向它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看完悬着的心死了。

泡面过期了。水开了。

我倒了一大杯，放在空调风口，吹到温热，一股脑全喝进肚子里。

那晚上我没睡着，例行听完隔壁情侣摔门吵架，楼下铁锅炒菜，路边鬼火带着BGM飘过之后，我还听到了垃圾箱被拖拽后的轱辘声，以及扫把在地面发出的摩擦声。

原来城中村清洁工的一天是从凌晨五点开始的。

《清洁工》剧照

人在痛苦中总是成长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我竟然也变成了一个还算靠谱的统筹人，项目也从没什么眉目到乱中有序，在中期汇报后，我被约谈了。

领导们决定在结项后给我升职加薪。

我有点意外，但又没有那么意外。

因为当初提前转正的答辩现场，我明确地在PPT上写下了要在年底前升职加薪的宏伟愿景。我知道领导们并不排斥团队里出现这种有“野心”的人。

项目结项那天，天气开始转凉，我开始网上看房。

敲定要租的目标之后，我很快开始线下看房，签合同，打包行李，退租单间。完成这一切只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

扔废弃闲置品的路上经过湘菜馆大叔的店，大叔倚在门边，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我问，“靓女，要搬家了啊？”

我笑着说是呀。

大叔也笑了，“好呀，好呀。”

叫货拉拉搬东西的那天，车子驶出城中村街道的时候，几个便衣和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从车旁经过，快速冲进一条巷子里，没过多久我听到门被踢开的声音，接着是女性惊慌失措的尖叫。

旁边水果店的老板和顾客探出头来，眼睛在围观，嘴巴在议论。

“扫黄，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我目瞪口呆。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条巷子里只有晚上才开门的足疗店，那位店老板会在傍晚时分开始梳妆打扮，穿着吊带翘着二郎腿坐在靠近门边的沙发上，时不时向外张望，灯光打在她腿上泛出莹莹的光。

搬进小区的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

从整理衣橱开始，再到刷马桶、洗床单、洗衣服、扫地、拖地、擦桌子，出去买日用品，清理垃圾，倒垃圾。

一天很快过去，傍晚来临。夕阳被阳台的栏杆切成几道剪影，落在房间的红木地板上。暖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扬，腾起又落下。楼下小园子里五颜六色的小朋友追逐打闹，笑声此起彼伏。

搬进小区的第一晚，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工作以来第一个好觉。

住的时间久了，我也经常下楼去小园子里走动。

小区很大，绿化很好，一路上有鸟叫，喷泉滋滋啦啦，抬头视野开阔，天很蓝很安静，云朵一团团像在地里长出来的，白到发光，物业在修剪树枝，风吹过藤架上的花草，以及我的头发和裙摆，天气还留着夏日余温，但树荫下体感很舒服。

《凪的新生活》剧照

我经常看到各种猫咪在绿化间活动，它们对人保持警惕，却也不会过分畏惧，因为住客们经常下楼喂食。

清晨园子里会有青年人跑步，年长些的阿公阿婆带着手机边放广播边做伸展运动，周末孩子们会下楼骑自行车打羽毛球。

小区隔音很好，过个马路就是地铁站，小区几十米内有治安亭，我不会被半夜吵醒，也不再担心末班车回来的路。小区外也停了好几排电动车，物业做了统一管理，搭了棚，安了充电桩，每栋居民楼都贴了火灾预防告示，严禁电动车入户。

天气越来越凉，无意间刷到的一则帖子也让我有点心凉。

帖主说他晚上睡觉手机被偷了，报案之后发现最近他住的那一片最近发生好几起盗窃案件，都是室外作案。

他的定位正是我之前住过的城中村，离我曾经住的单间就一个拐弯的距离。城中村握手楼密集，夸张些的，A楼的窗户边上能把手伸进B楼的窗户里，室外盗窃案就是这么发生的。

过完年，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某区城中村发生火灾，烧掉了大半栋自建楼。起火原因是有人把电动车停进室内，电池充电途中着火。

很难说我心里是什么感受，我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

《狂飙》剧照

年后出差回来，路过我曾经住过的城中村，我去了当初常光顾的那家湘菜馆。一路上很多熟悉的店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卷帘门贴着旺铺招租字样，但湘菜馆扩张了，打通了两家铺子，生意不错，食客很多。大叔还记得我，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有点怀念他的凉瓜炒肉，大叔笑着说，那还是老样子嗷，我点了点头。

等候的时间里，我看着店外的街道，发现很多学生样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经过。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毕业季即将来临，我有些恍惚。

原来城中村不止是我的起点。

原来我不会止步于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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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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