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也许是气温升起来的缘故，清晨的菜市场比以往更为浑浊，猜不透的气味混合在空气中，让修一觉得安全了不少。
修一一边剁鱼一边想着林的事，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去林的医院了，
林可能早已经忘了他，再有机会见面，也只能是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了。
想到这里，修一一阵烦闷，手上的力道加重了，砧板咚咚作响，顾客们好奇地打量他，暗自揣测平日里沉静和气的小伙子今天是怎么了。
「财鱼怎么卖？
」
这声音极其耳熟，与这混沌的早晨格格不入，修一抬起头，心跳开始剧烈。
「十二一斤，姑娘，来一条？
」见儿子不说话，父亲接腔道。
「嗯，您帮我挑一条吧，我也不知道哪条好。
」
「都好都好，你看，都活蹦乱跳的呢。
」父亲伸手抓鱼。
这期间，修一一直盯着林，像是按兵不动，又像是试图找出什么破绽，林所站立的区域像个黑洞一般吸引着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
林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身裙，身材高挑，头发随意地散在肩头，露出一侧的耳朵来，从修一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晨光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植物上跃动，片刻又降落在她的头顶，她的腰身，她的脚踝，她开始透明，成为一个战栗而遥不可及的梦，向着周围的事物弥漫。
即便是身处浊气逼人的菜市场，修一还是抓住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薄荷的气息，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修一尚在梦中。
他听见父亲说，姑娘，你先等等，前面还有好几条，我先把别人的杀了再帮你杀，毕竟他们先来的，得讲个先来后到。
林也回了话，还是笑着的。
她说，倒是不急着吃，但现在有点事，能不能麻烦您待会儿帮我送送，送我姨妈家就行，就是卫生院里牙科的张医生。
哟，是张医生啊，那是老熟人了，我儿子前一阵还上那拔过牙呢。
那我先谢谢您了。
谢什么啊，这么说来，你应该是珍珍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
之后场景便开始断断续续地混沌起来，像是在湖底，只能看见咕噜咕噜的水声，修一知道那是鱼在吐泡泡。
却没有发现鱼存在的踪迹。
等到修一清醒过来，林已经离开了。
市场里依旧人来人往，太阳升上更高的天空，被老旧的雨棚遮挡。
修一又开始剁鱼，切头，斩断，分成小小的一块一块的，他的双手充满血污，脚下的土地湿漉漉地泛着臭气，他第一次在这样的早晨觉得难为情。
这样的早晨，她那种人不该来的。
鱼市收摊后，父子俩吃完午饭，修一拿着父亲给的电话号码出门去了，他挑了只黑色的塑料袋，处理好的财鱼就装在里头。
修一边往卫生院走边给林打电话，他不知道牙科里的张医生住在哪里，但码头就这么大，没有双脚到达不了的地方。
电话接通，林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还是令修一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林不在姨妈家，说是临时有事又回医院去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修一说，那我送去给你。
林说好。
修一上了去市里的班车，不是节假日，车厢内没什么人，他选了最后一排，将装鱼的袋子紧了紧放在膝盖上，打开了一点儿窗。
车子到站后，他没有去医院，在街边叫了辆三轮，在林所在的小区下了车。
途中，
林打来电话说已经回家了，让他直接送到家里来。
「1102」，修一清楚地记得这串数字，电梯升高的时候，他的心跳越发明显了。
林穿着一双粉色的拖鞋迎他进门，「进来喝口水吧。
」
修一犹豫了一会儿，将袋子递给她，换上了一双男士拖鞋。
这应该是林丈夫的鞋，修一穿着正好合适，他想着那素未谋面的男人穿着鞋子在屋子里走动的场景，两人纵情拥抱，窝在沙发上一块儿看电视，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从玄关走到沙发旁的这段距离，他突然幻想着自己也许可以短暂地成为他。
林拿着水杯走过来，修一问道：
「有汽水吗？
」
「喜欢喝汽水？
」林笑了。
修一点头。
「真是小孩子。
」
修一不置可否，重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喜欢有甜味的东西。
」
林又笑了，随口问道，「每天卖鱼很辛苦吧？
」
修一偷偷叹了口气。
终于到这一步了，他无法摆脱鱼，现在更是有些抬不起头，不知当时选择了上大学的话，此刻会不会有出路。
「不辛苦，爸爸比较辛苦。
」
修一不太想过多的谈论鱼的事，可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也确实乏善可陈。
喝完汽水的时候，修一起身告辞，林将他送到门口，换鞋的时候，修一假装随意地踩了拖鞋一脚。
「以后再买鱼还能送货上门吗？
」林问道。
隔着一扇敞开的门，里外的人各有心事。
「以后不要再去了。
」修一回答。
「这样啊。
」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那你快回去吧。
」
修一下了电梯，浑身上下都被失落包裹，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他待在电梯间里不肯走出大楼，心里抱着最后的希望：
要是接下来一分钟有人上楼，我就跟着回去吧。
片刻，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进来，修一不知是喜是悲，他无能为力，只能顺应命运的召唤，跟着上升的电梯，按下了「11」。
敲门声响起后的几秒钟里，林又出现在眼前。
两人沉默着，像是等待着一个共同的答案。
不久，修一吻了她。
和林的交往十分顺利。
清晨，修一还在混乱的市场里处理着鱼，便开始期待起下午来。
每个下午都变得充盈饱满，有时他依旧徘徊在马头的旧街道上，却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更多的时候，他都会去找林，在口腔医院外头的树下等她下班，然后他们去吃饭，时间再充裕些，就会做爱。
修一第一次和林做爱，就是送鱼过去的那天。
门开启，他们一路从玄关吻到林的卧室。
林的口腔里有股湖水的味道，令他沉醉。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大的双人床，床单是灰色的，几乎看不到褶皱，修一看着林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人依旧笑靥如花，可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令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这个房间令他不适，墙壁上瘦削的陌生男人也是如此，仿佛他根本不曾离开，正透过衣橱、窗户、地板和墙壁的缝隙，无孔不入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林摸着他的脸颊，「抱抱我。
」
修一抱了她，「再紧一点。
」
修一照办，「不够，再紧一点，还要再紧。
」
那天的林，在修一看来，就像是个过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一般。
他用力地拥抱她，突然有些难过。
林无处可去，她被这个房间长久地幽禁起来。
他随时都能离开，但林不行。
修一回去的时候，林睡着了，他擦干书桌上的水渍，轻轻地关上了房间的门。
那之后，他们便一直保持着联系。
见面大多是在下午。
各式各样的下午。
晴朗的，有风的，多云的，大多都炎热难耐。
这些大同小异的下午，被修一体会出不同的滋味，他们逛书店，看电影，吃路边摊，在人迹罕至的午后公园里鬼鬼祟祟地接吻……
每一天都是鲜活的，每一天都与往常大不相同。
修一觉得很快乐，这才是真正的恋爱，这些时刻，他确定自己与芳芳之间没有爱情。
修一从来没有向林提起过芳芳，林也不问。
林似乎与一般的女孩儿很不一样，怡人的微笑背后总是冷冷清清。
有时，修一会疑心林并未真正接纳他，可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这一个夏天甚至往后的四季，林都明确地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从未过问过有关林丈夫的事，但他有这样的笃定。
至于芳芳那边，修一暂时什么也没说，他记得与芳芳最后的那次通话，「算了，先这样吧，以后再说」，这不是真正分手的迹象，他与芳芳之间依旧存有关联，芳芳是他最后的筹码——
林有一个丈夫，而他有一个芳芳，他们旗鼓相当。
隐隐地，在这段恋爱关系里，他始终希望彼此势均力敌，林可以后退，但他只能前进。
已经好几日没有阿佑的消息了。
六月就快要接近尾声，修一想着阿佑应该正忙着期末考试的事，也就很少打扰他。
几次闲聊间，林的事他都只字未提，他想着等阿佑放了暑假，再正式介绍俩人认识也不迟，毕竟电话里三言两语也很难说得清楚。
阿佑会说些什么呢，会大吃一惊吧，还是心甘情愿地支持？
「你小子疯了吧？
和有夫之妇搞在一起，被发现你就死定了！
」「算了，随你，你自己喜欢就行，我会替你保密的。
」修一很期待俩人在未来的那次见面，忍不住拿起手机给阿佑发了微信。
「阿佑，我爱上了一个人。
喜欢她，真的好喜欢她。
」
鱼
作者：
陈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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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是修一的噩梦，却也是他生活中必须要直面的一部分。鱼是游动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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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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