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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吴观真:每个人都背负着一座圆锥形的风土

行李  · 公众号  ·  · 2018-02-09 08:12

正文


最开始在不多的媒介上看到观真的画时,很震惊。他用大漆(就是天然漆)在苎麻上画画,但是无比轻盈,无比绚烂,又无比沉静,和惯见的漆画完全不同。那种沉静,有一种穿越时代的恒久感。因为同时绚烂,使这恒久显得神秘。他生活在厦门,但是这些画透露出的风土,感觉和厦门“格格不入”,于是,我决定去一趟厦门,寻找答案。

他的工作室和住家一起,在一个别墅区,三层。但是他在屋子中间辟了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段杉木,杉木上种了一棵蕨类植物。另有一个后院,植物青翠。如果不出门,会以为是在乡下。我们在后院和天井之前的茶席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又加了一个晚上。茶席前后方,各有一幅观真的画,光线流转,昼夜交替,这些画就因此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来,如同一个孩子,好像观真只是“生”下这些画,它们会在日后的时间里自己成长。

观真消瘦,说话轻,语速慢,像停滞的时光。他是如何画出那些绚烂的,还会在不同状态下,像万花筒一样变化的漆画的?又是如何突破大漆的技术障碍,而在漆画史上变成转折性人物的呢?他并没有给我答案。只是请我们喝他家乡武夷山的岩茶,带我们去吃闽北土菜,点他家乡常吃的豆腐、竹笋、鱼、番鸭。另一天傍晚,他约我们去山上喝茶,在半山腰,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在厦门的本岛和远处的鼓浪屿上,大家都在感慨海景之绚烂,只有他一个人拿着手机拍各种植物和石头。他到哪里都会辨认当地的植物和石头,在他家乡,它们都很重要,也是他创作的根基。

每个人都背负着一座圆锥形的风土,所有的事物,语言、作物、思考问题的方式、空气、风、传统、历史,都和一个人的风土有关。观真背负着的,就是武夷山和闽北的风土。他作品里的绚烂、沉静,不过是再现这些风土。而技术上的革新,只是为了更好地呈现这些风土。


吴观真和他的漆画。绚烂或者沉静的色彩,自然或者文化的题材,经苎麻和大漆的处理后,都已轻盈的方式呈现出来。

行李&吴观真

1.

行李:之前看你作品的照片已经觉得很好看,看到原作更觉得丰富绚烂。

吴观真:都是小时候的生活经历而已。现在的小孩子,山长什么样,山里的小溪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吃的东西也很有局限。我们小时候,什么都有,那时大人在河里洗衣服,小孩子把手伸到河里一捞,就会看到鱼游来游去,这些东西后来慢慢影响我的画,就像刚才你看到的那幅,那就是小时候我们看到的水的颜色,蓝绿蓝绿的,因为河里有水草,而且会动,河水是流动的嘛,还有小鱼跑来跑去,有那么一瞬间,小鱼经过时,会有一道银光。

福建省美术馆收藏了我一幅画,在那件作品里,我把山画成了蓝色,他们问为什么是这种颜色?我说如果关注山跟天空的关系,有某一个时刻,天空的蓝会投射到山上,那时就是蓝色的。有时候山又是红色的,石头也有粉红的,只是你没见过。春天刚开始的时候,石头上会有一些青苔,在特殊光线下看,就是粉红的。

行李:昨天去天界寺爬山时,看见很多大石头,石头上有各色苔藓,还有流水常年累月冲刷后,在石头上留下的黄色、黑色,非常漂亮,当时我们就说,这不是观真的画吗?

吴观真:我们现在的生活里缺少了这种生动的接触,灵性的东西少了。我父亲那一代,就是直接观察自然,用身体直接感受自然。我这两天一直在研究24节气,古人对自然现象的理解和感知真是很厉害,不像现在,完全用大数据记录。现在大家被知识束缚,身体已经不太有知觉。但是我常年跟漆打交道,大漆对温度和湿度都有很高的要求,最理想的是温度28°,湿度75,所以我一走进房间,就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和湿度。

行李:你在一栋楼房里留一个天井,就是为了更直接的接触自然吗?

吴观真:是,很多人觉得要隔起来好好利用,我们反而开了个天井。在闽北,每家每户都有天井,天井还是鹅卵石铺的,很漂亮。以前下雨的时候,天井里瓦楞上的雨水滴到石头上,会激起声音,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那时的建筑,除了石头就是木头,墙上就是用竹子交叉编好,再用泥巴糊上去抹平,他们为什么会用这么多技巧去做房子?就是对当地自然环境的认识和理解。那时有人盖房子,你会看到他早上带着刀上山,结果空手回来。后来才知道,他是先上山去把要盖房子的木材选好,砍下来,放倒,然后等它晾干,半个月之后再去挑,就会轻很多。那都是带着智慧在生活,现在越来越想回到那种状态。

行李:你家具体是哪里的?

吴观真:我在闽北,南平市延平区南山镇。也属于武夷山系,四周都是山。我来闽南的第一直觉就是,从一个很多山的地方到了很少山的地方。在闽北,你要去爬山,一天都下不来。以前我们要离开福建,最难走的一段路就是从三明到武夷山,来厦门要坐12个小时的火车。

行李:那是什么时候?

吴观真:如果不是因为前年开通了动车,一直都是12个小时。现在动车只要两个多小时,但是速度一旦提上去,人的感知力就弱了,窗外风景快速切换,不断过隧道,不太能感受到那种变化,所以适当的慢是最好的,但是不能太慢,我后来在鼓浪屿待了几年,那时就挺好的,适当的慢。


观真家乡山的颜色,水的颜色,石头和附着其上的青苔的颜色,就是他画里的颜色。

2.

行李:为什么在鼓浪屿待了几年?

吴观真:那里有个美术学校,我在那里念书。2001-2006,算是鼓浪屿最好的阶段,很安静,整个岛上没有机动车,只能步行,没有外界的干扰,所以在那个阶段形成了比较多的观察方式。

行李:从一个山里来到一个岛上,对你冲击大吗?

吴观真:很大,突然间从山里的小溪变成大海,心想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山里肯定没有钢琴,但是鼓浪屿每天都能听到有住家弹钢琴,你开始了解外面的世界,而且是自然而然地接受,而不是到一个演奏厅去听。其实山和海的最大区别就是植物,海水中能生存的植物都是盐碱性的,山里不一样,很丰富。所以海让我觉得生命感很弱,它可以互动的东西少,都是礁石、沙滩,不像闽北,小溪上有小鱼,而且触手可及。海里总感觉咸咸的,时间一久,身上也会粘粘的。

行李:你竟然是用植物来区分山和海的。

吴观真:是啊,小时候默默的,不爱讲话,只能看,现在相机拍的细节还不如我眼睛看到的多呢,我可以记住植物身上很微观的、毛茸茸的细节,因为小时候有那种观察经历,我可以看到植物刚开始长出来时,毛茸茸的样子。后来学会画画,就可以把那些微观的东西放大。

行李:画画的喜好,最初的萌芽是什么?

吴观真:上小学时,老师夸我画得挺好的,一方面受到鼓励,一方面不想像父辈那样,不想去撵鸭子,小时候大人都这样说,长大以后不要读书了,去撵鸭子,我要逃离这个状态,只有靠读书。还是蛮幸运的,遇到很多好老师。画画也改变了我很多,给了我新的视角和表达方式,以前大家都觉得我有自闭症,不讲话,说我两三岁时就可以一个人躺在那里看天花板看一个下午。

行李:那么早就显示出艺术家的气质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大漆这种材料画画的呢?你用的是“大漆”,“大漆”是相对于什么漆而言的?

吴观真:现在“化工漆”盛行,“大漆”相对来说就是“天然漆”、“土漆”。福建有用漆的渊源,有很多从事这个手艺的人,我小学的美术老师就是漆画专业毕业的,他们家的漆像古玩一样,一个一个放在那里,上面有塑料膜盖着,能看见,但他说你不能动,会咬人。现在回过头来理解,会咬人就是碰到会过敏,小学三年级,我们在茶田里锄草时不小心砍到漆树,脸肿得像猪头一样,奶奶用各种办法给我消肿,那就是我对漆的记忆。

到了厦门,我们学校也有漆画的传统。以前喜欢油画,后来慢慢的,民族性的东西在心里浮现出来,各种机缘,就开始了用漆画画。在乡下,常常能见到漆做的东西,不过主要用来做棺材,油亮油亮的,也很沉重,因为都是附着在漆板上。

行李:现在你的大漆完全脱离了漆板,用在苎麻上,一下子就变轻盈了,一卷起来,就可以带到全世界任何地方去。这种技术上的变革,真是挺伟大的。这种想要变革的契机,是怎么产生的?

吴观真:我们小时候没玩具,就会拿树叶来玩,树叶在光线下一照,两边都会很通透,就想,能不能把漆也变得这么轻盈,并且两面通透?

之前已经有了脱胎漆器,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重,但是不够透,我们就解决透的问题,最后通过苎麻解决了,可能算是一次比较大的技术革新吧。中间我们也遇到被抄袭的问题,刚开始很接受不了,时间久了觉得挺好,大家都这么做了。

行李:你的技术革新是怎么实现的?感觉要有一个实验室,不断做实验才行。

吴观真:尝试,不断尝试。绢布、亚克力、纸张,都试过,不是太理想,直到尝试用苎麻。这两年在苎麻上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一直想突破这层防线。现在我们用的麻布是在四川定制的,它们之前的密度比较高,但我们必须要稀疏,才便于漆的附着和承受力。漆除了黏性以外,还很有透性,因为它是液体的,跟茶水一样,可以挂在网格上。使用麻布做经脉,就可以直接用纯漆挂上去。

行李:突破一道技术障碍,心中狂喜吧?

吴观真:最初反而是担心,前途未卜。从2011年开始做,一直到2016年,都没有把作品拿出来过,就是在工作室里做,怕大家不认可这是漆画。后来在厦门做了一个展览,很多人不知道你要干吗,再后来,有人鼓掌,有人发出邀请,也有人就等着看你怎么收场,各种心态都有。

但是现在越来越自信,这是我自己的实践,不是很关心别人的看法,我说我自己就是一个逗逼,还想去刻个章,叫“万幸”,因为我本身学设计,不是漆画专业的,但现在做漆画,又慢慢做出了自己的样子,也常出去做展览,而且作品变得很轻便,一个行李箱就可以带走所有作品,很幸运。“蜻蜓的薄翼承载着比其重百倍的身体,苎麻亦可以承载千年的大漆。大漆不一定要附著在漆板上,附著在轻盈的苎麻上依然可以呈现其美。”我内心有一个感觉,我有可能成为“漆”艺史上一个转折点的人,前几年没机会,现在慢慢开始爆发,有可能改变大家对漆的认知。


一旦脱离了漆板,漆画还是漆画吗?当观真在漆画史上突破了一道技术障碍时,最初的情绪并非欣喜,而是担心不被接受。此时此刻,他正带着他的小画在尼泊尔做展览,如果不是这道堪称伟大的技术革新,他也不可能用一个旅行箱,就带走所有作品。

3.

行李:你一直用“闽北”形容自己家乡,你划分闽北、闽南时,分界线是什么?

吴观真:其实主要是语言,闽南主要讲闽南语,像泉州、漳州、厦门,我们闽北,各个地方的方言都不太一样。

行李:在厦门讲了十多年普通话,对你的思维有影响吗?以前采访白先勇,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一生辗转多处,又在美国生活了45年,可是我看他的书,感觉那种语言、节奏,像一种地方语。后来他说,他写书的时候,心里默念的是桂林话。

吴观真:去年我父亲生病,后来走了,对我影响蛮大的。我想起他,就会想起他用方言和我讲各种节气时的样子,比如春分时要去摘个什么东西插在门口,冬至时做汤圆,先用糯米煮,然后磨成粉,再用这么大一个竹筛去筛,再端到屋檐上去晒,吃的时候再搓成小汤圆……现在我对外面吃的东西感觉很弱,因为没有关联性,在闽北,大部分是代入式的。离开家久了,这些意识才慢慢复苏出来,但其实你身体上也回不去了,只能试图从精神上找到一条回归的路而已。

行李:这两年,一方面是那些早年离开家乡的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追忆家乡,写书、拍电影、画画,但也只是在作品里追忆,并没有真正回去。一方面,另一些人逃离北上广,以民宿、书店、茶室的形式去到乡间,隔壁的浙江省还有一个“千人计划”鼓励乡创,所以你回不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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