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岳宏
秋分
——在这天解读权杖、圣杯、宝剑和星币。
且打住,我无法扶起那截向下生长的树。试图
将自己挂上枝头的风,竟为野外纠正了法规的
失衡。夜就要慢慢变长了,可一整条街上的人
都还在下雨。伞,颤巍巍地在我头顶维系平稳,
也难免任我沾染些许潮骚的闪电,它们刺挺挺
清晰着,多像一捧被倒插进天空的松枝。我还
时常比喻海浪,那么多的水,擎起我身体永恒
游动的部分。所有跃出杯子的金鱼都从未窒息,
反倒替亡者放荡了光线分叉的尾尖。也只有火
能析出我句子里的麻雀——那宇宙间最轻巧的
味蕾。除此以外,世人所渴求的滋味,有限地
存于酒,往胃底秘密燃烧的暗面。其实我还有
更多壮举,比如擦净樟叶面细密的水珠,防止
它们孵育出愈发透明的虫豸;或者拆除草地上
勾连的残枝,像是郑重地超度一窝未能登顶的
鸟巢。我发现,一切可被触碰的事物都携带了
事先编织好的切口。无需利刃,仅仅是把那些
恰如其分的形容通通松懈,就能将其彻底解剖。
很多时候,我只在有人举起手机的瞬间才抬头
看看云。摄影术,能否协助我,平衡再远些的
光景?那里有一片停车场,我不明白那些驮运
光点的爬虫,怎甘愿贷偿一方终将熄灭的蚁穴。
寒露
——在这天感叹广州的天气。
从来没这么舒适过,真的。好多好多年前的小长假,
爸妈送我去黄埔军校,少年体训。回到家,我立刻
褪光外衣与裤子,展露唯一白净的屁股,和全身
苦茶般乌裂的湿疹,像摇出几斗尚有余温的炭砾。
我联想到许多野兽的身体,发觉,它们竟与我有着
相似的壳形。之后,我便开始留意麻雀,我怀疑
在我们记忆中遥遥滑动的鸟,其实从始至终都是
相同的那几只。这使我惴惴不安:当母亲为我涂抹
炉甘石洗剂,头顶的吊扇在一遍又一遍地缓慢自己,
我就能理解蟾蜍是如何伪装平静,如何恒久地忍耐
光线,反复刺破,又重新缝合它身上的无数缺口。
时间的绿色,就这样被慢慢耗尽。因此好天气总会
过去,因此动物的悬停,不仅是与植物的貌合神离,
还意味着那些随后抖落露珠的枝杈,正悄悄蓄力
发射一枚无辜的满月。
立冬
——在这天读商禽的诗后睡懒觉。
如你所说的,我看到太阳渐渐显露它
蜘蛛的本色了。光线嗫喏着开始蜕皮,
脱掉发酵出橙香味的梦斑,直起身子
用触手最新鲜的边沿垂钓我们咽喉里
终将沙哑的修辞。唯有对变化的习惯
是话语里不变的时态了,比如我已经
没那么反感今早窗外的施工声,毕竟
那不过是些小孩的玩闹:敲烂完整的
玩具,咀嚼那些碎拼图的棱角,妄想
吐出些什么新玩意。孩童的幼稚总归
是能被原谅的;就像所有夜晚都只是
同一枚密不透光的黑色种子,而那些
时辰发亮的末梢,是人们的反复耕作:
把日子种下去,或者翻出来,再埋得
更深一些。我要耐心地向这些人形容
鸟,即云彩未被驯化的肢节,它们是
万事万物间最细密的丝线。若我果真
绘出这莫须有的航迹图,一定能稍稍
移动记忆里分散的两处背影,叫他们
并非生在脸上的软嘴唇,轻轻地碰一
碰,就像接连摘下两只默契的好果子。
等收纳完这段好天气,哎,我们就去
重新制订历法吧!我将向你演示麻雀
如何主宰我周身之道。
鸟人,武康路
光在树丛里打埋伏。没什么公道的,
楼墙、梧桐叶渴汉般汲着亮,全仰仗
天然好角度。似乎开了第三人称,
行人擎着小荧屏,远远地操作自己。
滴点咸果酱或干花儿碎,这里的咖啡
就有血肉的腥。液面浓稠,几种色彩
毫无默契地处置彼此的二维变调,
再渐渐交融。像此地公寓的合租客,
楼下,高铁笼正豢养一大束嫩白鸽。
效仿鸟类的男人,悬垂腐满灰褶蜷角
的整身,干脆绞死在室内滩涂壁上。
可能还充满电,两条扬手微微打着弯
更人性化地指向逃生通路。门槛外,
麻雀正在跳格子,落地窗来回折射,
让老去的街道重获弹性。而所有擦身
是另一类取景。轮胎遥遥打滑的声音,
仿佛,自我确诊的失眠者过早惊醒,
并提前吹响了今夜的弯月。
作者简介:
施岳宏
,2000年生,广州人。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研究生。
陈婷婷
春天的微风吹过了巨人
生命的气息
在弗洛伊德的桌边游走,偶尔——
有两绺落在飘浮的柳絮上,
繁衍和生存的欲望支撑
空气的悬浮,人们也只能原谅
这一刻的吵闹,轻易走进形式的
孤独
蓬勃的春天,在某个人身上打滚
甜腻、潮湿,酝酿着雷雨的清新
也可能附着檐瓦湿黏的青苔
谷雨滚落,在某片无姓氏的花瓣上
它没有我们的野心,在最初的最初
就许下奔向江海的心愿
年轻的爱人们在仇恨中互相拥抱
那些苦涩的自我意识就浸泡在水里
靠一些忧郁催生书写的欲望
窗外阳光普照
麻雀纷纷奔向绚烂,我们照例——
高呼自由。在一次次的振臂中
春天的微风拂过了巨人
从肩膀处凿出涓涓细流
哺育,处于生长痛中的草木
城市溯源
你背对废弃的烂尾楼,
面向所有锋利的雨。
人行道上的栾树
木栅栏外更加茂盛
年轮向哪边?
祖辈狩猎,追逐鸿雁区分南北
你在五百米内的两个拐角中
直行、左转,再直行
将自己一丢再丢
街区的诞生宣告你的流浪
你在这条路上扔过三把锁匙
到家时,没有人为你开门
十七岁,你生下第一个孩子
城市以下一代的姓氏起笔
你所熟悉的:稗草、春酒
子归鸟吐出的古老悲鸣
和你埋在同个方格,
以填满钢筋骨架的躯壳。
夏天,被切开的西瓜和我
夏天被悬置的时候,我也
挂在空中;种子在我们之间
发芽、搭起迷宫
耳机传来因风而震荡的
电流声,越过重洋
在终点设立一个指示牌
夏天到达了,我没有
这是我与夏天的不同
我的影子在夏天会一直长
比日落更长,驻足周旋
湖边,LED灯管围成月牙
我坐在月牙的腹部,给
一位逝去的朋友打电话
我告诉他:一刀落下的时候
西瓜与我都被切开了。西瓜
流出鲜红的血液,我没有
这是我与西瓜的不同
昏黄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
所以雨季迟迟未来;奔跑在风里
我嗅到季节轮换的味道
苦苦的,裹着很多生涩的传闻
母亲在农历十五点上一炷香
每个人都在庆祝夏天
——除了我
这是我与我的不同
后青春期癔症
我们唱过歌的河岸正在唱着歌
应必然的命运而生长的杨柳扶着水面
托举起层层涟漪,剩下半截枝条
就泡在水里
我们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继续在河边对弈,吞掉失去生气的一颗棋
蓝色夕阳笼罩着陌生的光晕
你种下的草籽已然填满了我整个胃
那一点被遣返的酸并不足以吞食我
却够时间,让你走出交错的十字
我们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继续搭建可以说话的桥,用呐喊
驱赶野兽和游荡的魂灵
牧人需要一间屋子,我需要长久的睡眠
去放置被冲散的青春期
我们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继续假扮医生和病人,将周遭一切
都命名为症候
在喑哑声里捡起湿漉的寒潮
一直向前走,走到回环的玻璃廊桥尽头
我们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作者简介:
陈婷婷
,2002年生,浙江温州人。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研究生。
陈榆菲
鹊起
你离我太近了。足以看清我背上的花纹
没有编织进任何司命的簿册,因命本有当。
你忽然抬脚,声音凌厉得像刀刃贴着耳骨
刮起海潮。暴风眼,我竖起惊恐的羽毛。
昨夜邻居被轰出巢,高速震颤的尾翼刺进
空气的皮囊,以警醒大树脚打坐的老者。
你沥尽目光中所有灰蓝,也用柔软的腹腔
压瘪一路新雪、步步进逼。卷挟着一生不甘。
蚁聚
饭否?那术伏特外,东家撒了圈花椒盐
盼多奠酒予先生。诸位谁乘河灯来?
且慢。房租未到期,赋此等伤如一曲:
食量错把吾辈抛,削了肚量,尖香烧。
只众一字就料同旋涡。加入他们,用
舌苔烧制瓦色的否定词。而社群默默。
听令——叩钟。抚弦。擂鼓。行歌。
跟着走?去履险吧,即使面向未名黑海。
挑个好天气
如图所示,许多非必要对话在夜间发生。流泻一地
枯黄的柳树前,翠鸟侧身,打断写生者思索。
因而,那幅油画始终惬意地,捏着自己的空白一角,
与画布外的枯荷分享同一种棉质的情绪。已是小雪。
事实上,它们如水杉般晴朗地存在,时而从刺挠的
毛衣领口冒出,指挥风的音值不应小于落叶一拳头。
还吹冷气的阅览室里,我们绕过1984年间疏落的
霉点,一边探究自己的起源,一边学习用光清洁牙齿。
1820条形码(胶囊制片公司出品)
Ⅰ
戊己庚辛年她看见所有人下单等身隔音室,
胶囊型。一路从堂奥到暗滩,付款码出任
她的外交官。堵住耳朵无声呐喊的活人展,
大厅事务员按时拉电闸老太太折起轮椅坐电梯;
酒杯们说言不由衷的话普查员上报漂亮的数据。
播客切下新鲜的闻速递语伴数电子账户笑嘻嘻;
斑马线手风琴势不两立,为争夺条纹小姐
芳心两人化身果子狸。隔离带内的骨董和
天花板上吊的头颅倒成同素异形的好兄弟。
被截住,她又嗅到话头在空中拉出糖丝后迅速
被对方身后的胃吞进去;或被忽略,比如时间
烤焦白色花一般衔着那串胎死腹中的语素逗句。
Ⅱ
胆汁搅动脑浆,却忘了如何启动变速变压
分离污水的装置使你忘却那些难以忘怀的。
也许是煅丹的时候忘了放一味,紫河车里
虸蚄用副交感神经蠕蠕编织一面铜墙铁壁阻挡
母体巢穴的寄生物仗着填鸭军队建立的指挥部
威信肆意撞击盆骨的行军路线似乎并不尽人意。
为了治病你不得不吞下一粒自认为拯救了
那些不该被腐蚀的面容,以伟大的身躯出
现却忘记在食道掩盖身为肠溶胶囊的野心。
吞进去,梦里你似乎钻进食道,阶梯式斜坡让
单车快不受控制;或爬起来,你弯下腰洗了把
脸抬头却发现镜子里的石道姑拧着眉头嗔怪你。
Ⅲ
于是你想跑,双手无法握拳却克制住呕吐
的欲望,毕竟比起与他人接触你更会征服
自己。单车冲下去的街道尽头是“曙光里”
放射状的雪晶重新凝成一团,青苹果循着原来
划出的弧线回到她手中。那天他们躺在结冰的
滑滑梯上并排看星星却再未与成年的彼此相见。
穿上胶囊,她逐渐习惯在人群中面无表情,
摸到话尾她也学会喂给身后的自己因为在
这里,所有的影子都向一个方向卑躬屈膝。
树的影子比云的更厚,但正分娩的山喜欢戴云
做的帽子。她终于把那几个字咀嚼了出来:楼
是城里岣嵝的森林,但人类不应该佝偻着身体。
作者简介:
陈榆菲
,2003年生,新疆奎屯人。现就读于上海大学文学院。
宇恒
南闸里
这一切静默,已存在多年
我从出生,就注定观看并学习
人们如何穿过河流上的索桥
穿过昏睡的田间,可以看见
了无生趣的晌午
正随阳光逐渐暴烈而步入青年
他们也凭借此刻,迅速登上
河流的索桥
天气骤变,晌午在狂风暴雨下
缓步衰老
他们的队伍开始错乱
有人因身体疲惫开始停歇
最终倒在前行的影子身后
风愈发锋利,精准地切断了
桥梁最粗壮的绳索
剩下的人因此走得摇摇晃晃
似乎一下子
就走到寿命的尽头
这一切静默,已存在多年
我从出生,就注定观看并学习
人们如何穿过河流上的索桥。
约会
她坐在他的对面
中间放了几张纸巾
这是他们首次过情人节
衬衣洗得洁白
他送给她一支口风琴
她开始记住他右手的疤痕
昏黄的光线隐约
浮现出以后
她喝起他杯中的酒
很快便开始咳嗽
她用纸巾擦干
嘴边的水渍,他们之间的障碍
随即清空
他们缓慢地相互靠近,动作
轻得没有声音
似乎害怕一不小心
就损伤了对方。
过春天
他很快从南洋回来。落座祠堂的
木凳,香火的味道,重新勾勒
她的身姿:那双突出的胸停靠在
夜晚。后来,他们一同去了弘法寺。
阳光的劲道刚好将两人铺开。
雪夜
我第一次见你
是在十一月的雪夜
你单薄的手臂,仿佛永远无法紧握……
安妮,你递给我
随身携带的口香糖
在薄荷香中,我们开始
品尝对方的过往
我告诉你,用东方男人的口吻
“巴黎好似成都,她们是姐妹”
我们都提着朗姆酒,一边漫步街头
一边灌满情欲的酒精
你总爱走在前面,不时
转头莞尔一笑
仿佛要把你的所有,塞入
我的生活
在街角的钢琴处,你驻留许久
将嘴巴里的口香糖吐向
最中间的琴键,然后牵起
我的手,往前跑去
我们一直来到运河对岸
在你湿漉的发丝间,我观察着
你吞下新口香糖的过程,隐约间
看见了缘分短短的寿命
天色将明,雪花的形状开始浮现
我用蹩脚的法语,询问
下次见面的日子
而你神秘如间谍,在耳边
留给我代码般的话语后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别经年,我嚼肌肿大
只得最后一次咀嚼口香糖
当熟悉的薄荷香再度
在唇齿间蔓延,你的话语
总算被破译
“我们醉倒在雪夜,停止了一切衰老。”
作者简介:
宇恒
,2005年生,广东开平人。现求学于惠州。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