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养

正文

这次父母来上海看我，他们执意要托关系找老师，问问关于推荐信的事。

我说不需要，我能要到信。他们不放心，说如果你被拒绝怎么办？给人家打一声招呼，对你有好处。

我说如果教授想写推荐信的话不需要你们来打招呼。如果不想写，打过招呼也没用。

就这样反复拉锯了半个小时，我始终不肯让步，他们放弃了。他们说，好吧，你先处理，你处理不好我们再从武汉过来。

我说没有必要。这么简单的事情没有什么处理不了。你们都一把年纪了，应该在家里吃好喝好，机票打折就出去玩，而不是整天操我的心。

我妈笑了，说行吧，我相信你能做好。毕竟我们对你一直都是放养，现在看来，好像养得还可以。

我也笑了笑，没接话。过一会儿该交代的交代完毕，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放养。听到这个词我想到一个寒假，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十九岁。大概是他们要我去一个没必要去的地方我不想去，这么一件小事，我和妈妈吵起来了。吵得很凶，是开始还一条条讲着道理，对方不听只得不断提高音量，最后叫到整个屋子仿佛在震的那种程度。我爸闻声过来护着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从小就特别怕他那种眼神，像是电影里亡命之徒的眼神。我爸所有亲戚朋友都说他这个人实诚，爱笑，和蔼可亲。但我看到这样的眼神，知道自己大概要挨打了。

他倒没有打我。只是对我吼：你还要怎么样？我们他妈的供你上学，每天还给你做饭吃，你还要怎么样？你怎么就不能稍微听话一点点？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尊重。你们尊重过我吗？是的，你们花钱养我……

是，你记清楚了，我们花钱养你，不是你养我们。

我几乎感到绝望，我离他只有一米，但我用百米之外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喊着，我是个人，活的人，我要你们尊重我，听听我的意见，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他仍然立在我面前岿然不动，说等你挣钱了你就可以不听我们的。现在不行。

我说我就像你们养的一条狗。

然后我摔上了门。

我不记得这件事情是如何和解的了，好像只是他们翻箱倒柜找到了我的房间钥匙。我家有防盗网，我没法跳窗，不然也许我真的会跳。

我的父母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知识分子，待人和气有分寸，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只在逢年过节才沾一点点酒精，打两局麻将。

而我，几乎所有朋友都认为我是那种独立，有主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是十九岁已经成年的我，在父母面前，仍然感到自己像一条狗。

从初中开始，我妈会翻看我的日记，并与我促膝长谈“在日记里看到的问题”。后来我再也不敢写日记，甚至在睡前锁起书包。过了很久，一次把我的手机交给她去修，修好之后她在店里花了两个小时把每一条短信读完，很晚到家，第一句话又是要“谈一谈”。可笑的是，在把手机交给她之前我并不信任，而她反复告诉我只是想帮忙，上班顺路去维修店送修，决不会看手机里的任何内容。和朋友提到“想纹身但不敢让家人看到”，朋友说纹个穿上衣服看不到的地方就行，我没有办法接话。直至现在，她也有时执意在我洗澡时在卫生间洗衣服，理由是省时间。是的，我在她面前不仅没有任何隐私，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裸露”。我当然不自在，但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违抗。高二的一个晚上，我妈在我睡着的时候翻我的抽屉，她找到了一包烟。她掀开我的被子，把睡梦中的我摇醒，痛斥了一个小时。从梦中惊醒的我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毫无防备，撒着站不住脚的谎，因为冷而缩成一团，我感到无比恐慌。是的，恐慌。直至今日，这种情感还根植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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