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弗朗切斯科-托蒂时，央视意甲的解说员还是张路老师和张慧德老师。那是1994年秋天，巴乔还在尤文图斯断续带伤，皮耶罗还没打进成名的那记吊射，巴蒂斯图塔正要完成单季26球的记录，希格诺里和卡西拉奇是拉齐奥的两个天王，佐拉还在帕尔马，没去切尔西开疆拓土。罗马的当家射手是阿根廷人巴尔博。当时张路老师说，“这是罗马小将托蒂。”
我噗呲一声就乐了，跟我爸说：“这人怎么，叫拖地？”
没经过那会儿的意大利球迷，可能不记得了。1994年之后，意大利媒体普遍有10号心结。那会儿有维耶里和因扎吉在，之后是托尼，意大利人不考虑前锋人选，只是琢磨有个10号或者说，9号半——最初，普拉蒂尼就这么形容巴乔的。巴乔在博洛尼亚和布雷西亚奋战，与此同时，皮耶罗和托蒂是意大利的宠儿。皮耶罗成名更早，1997年时一度是罗纳尔多之后，年轻人里天下第二的架势；但1998年世界杯和2000年欧洲杯后，意大利人似乎更爱托蒂一点。
很多年后，我跟一个意大利朋友问起过。他的说法如下：皮耶罗招人爱也招人恨，都因为他是尤文图斯的；托蒂呢……喜欢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
看过《托蒂笑话集》的人都知道，托蒂最初的人设就是这样：蠢萌蠢萌的二愣子，热血健壮的罗马青年。包括2004年欧洲杯那次著名的吐痰事件（罗马媒体开过玩笑，说是龙喷火事件）。他是罗马王子，但从来不风度翩翩。他就是个跑动迅疾、体格壮硕、前插凶猛、射门有力、出球快、大局观强、重心和柔韧性稍微差一点于是射偏门后会骂骂咧咧，直来直去的，汉子。
在他年少时，不那么直来直去的，大概只有他那招前插跑动中禁区前沿轻盈挑传（卡萨诺得益不少），以及著名的……勺子。2006年世界杯决赛，齐达内那记勺子点球天下知名。但在那之前，勺子之王是托蒂。
1997年当上罗马队长前，他是个永远的救火员，到处当替补，位置四处挪。1997年，他21岁，戴上队长袖标，穿上10号，成为左翼之王。1999年开始，德尔维奇奥、蒙特拉的存在，让他回归中路，成了一个真正的10号，也成全了他与巴蒂斯图塔唯一的那个意甲冠军。2005年，斯帕雷蒂要打4231，托蒂成了单中锋——但他又总是回撤接球，结果罗马经常打出460。2006-07季，他联赛进了26个球，在31岁时成为了杀神。
2009年，他一度看去状态不佳。不奇怪：他伤痕累累，他33岁了。结果在2011年，他又回到前腰位置，跟德罗西合作得亲密无间。2013年，他又变成了9号半，二十年一个轮回。直到今年。
他究竟完成过多少角色呢？为罗马出赛619场进250个球，38岁59天时在欧冠中进球成为最老的进球者，2000年欧洲杯亚军和2006年世界杯冠军。最微妙的是：他好像总不是那个最闪耀的人。
托蒂生于1976年9月27日。很奇怪，我喜欢的人都出生在那前后：巴拉克，1976年9月26日早托蒂一天。舍甫琴科，1976年9月29日晚托蒂两天。外星人，1976年9月18日早托蒂9天。罗纳尔多称雄世界不提。舍甫琴科有金球奖和世界足球先生。巴拉克亚军很多，但冠军也不少。托蒂有一个意甲冠军，几个意大利杯冠军，就这样了。2006年世界杯明明他是意大利进攻最重要的球员，但说起那年，大家都在说卡纳瓦罗和布冯，很少提到他。
很少有球员完成过他这样的转变。从一个1990年代典型的9号半，变成一个21世纪风格的自由前锋。世界日益被超级豪门俱乐部宰割时，他还是在罗马。
直到现在。
昨天的新闻里，托蒂说他私下哭过，他无法想象自己不再在罗马踢球后余下的时光。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他人生中迄今70%的时光是“训练，穿上罗马球衣，出赛”。他就是罗马。当这一切结束时，他简直像要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
我最喜欢的一场托蒂的比赛，是这样的：
2000年夏天，不朽的加布里埃尔-巴蒂斯图塔，经历了一段“够了，巴蒂，你可以走了”的紫色旅程，离开佛罗伦萨，去了罗马。2000-01季，罗马其实很纠结：他们有托蒂，有蒙特拉，有德尔维奇奥，有巴蒂。怎么安排呢？德尔维奇奥打了左边路，蒙特拉当了超级替补，巴蒂当了中锋，托蒂在身后做球，身后还有坎德拉和托马西们帮衬。
2001年，意甲最后一轮。罗马只要赢下帕尔马就能夺冠。罗马进球。领先。比赛到下半场30分钟时，罗马球迷已经疯了。裁判吹了一声犯规，球迷误以为比赛结束，集体涌入球场，开始疯狂地扒球员们的衣服。不止本方，还有对方。帕尔马守门员布冯——那是伟大的布冯为帕尔马踢的最后一场联赛——也几乎被剥光。
这种欢腾之下，只有罗马主帅卡佩罗暴跳如雷：比赛这样中止，如果联赛委员会判罗马违规，直接算0比3，那么冠军就没了！卡佩罗怒吼着要球迷滚蛋，比赛继续。球迷散开后，罗马和帕尔马两队诸将都被脱得赤条条的。帕尔马很帮忙，布冯要了双网球鞋继续踢。罗马队也不好意思进攻了，双方磨时间。中间托马西试图带球过半场，罗马球迷一起嘘，意思是：“别过去！你也好意思！！”
终于比赛结束，罗马夺冠，两队球员仓皇逃窜。巴蒂和托蒂当然被球迷搜掠一番。那是托蒂人生最尴尬的时光，也是最美好的时光。巴蒂32岁，夺冠了；托蒂25岁，夺冠了。那种慌乱的美好，那种可以进《托蒂笑话集》的滑稽。
那时我不知道，托蒂也应该并不知道，这就是他人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意甲冠军。他为巴蒂圆了梦，也为自己拿下了仅有的一个意甲冠军。此后他还有17年的时间要继续在罗马奋战，比巴蒂在佛罗伦萨奋战的岁月更悠长，更忠诚。
2013年11月，他领过一个奖叫做Capitano dei Capitani，意大利语“队长中的队长”的意思。在我看来，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称谓了。他、马尔蒂尼、杰拉德、巴雷西们，都是这样。“队长中的队长”。
当年马尔蒂尼退役时，我这么说过：
“所谓老夫老妻，就是平时觉得淡而无味，忽然他一离开，生活的基调、色彩和味道完全变了。这时你明白，原来你从没过过他不在的日子。”
从此之后，罗马就没有托蒂了。对许多人来说，这应该也是，第一次进入，罗马城没有了托蒂的世界。
许多人也许甚至都不是他的球迷，只是知道他，敬佩他。所以经常有人听到这个名字，一愣：“托蒂还在踢吗？”
但以后，托蒂真的不在罗马了。就像是，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