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有故事的人]
发表的第
567
个故事
乡村医生刘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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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敏
一
前些日子,我与一位同学聊起曾经的知青经历,她说:你虽然下乡时间长,但没我在乡下苦,你去宣传队,当老师,当赤脚医生,这些活都是我向往但去不了的。我三年零两个月,资格的农民,皮肤晒得不沾水,除了牙是白的,全黑。有次我哥来看我,一群人正在田里劳动,我哥问别人我在哪块田,结果我就在他面前。
她这么一说,使我这整整在农村滞留了十年的老知青,反而觉得几分羞愧。我确实还算幸运,仅仅在田里干了一年多的农活,便被抽调到大队医疗站做了赤脚医生。这可是躲了太阳又躲了雨,千人羡慕万人盼想的工作。
上岗前,我被派到公社医院学习了一个月。就是在那儿,我认识了刘医生。名义上,我是由王院长负责教我,但王院长公事多,找他的病人少。更要命的是,王院长喜欢照本宣科,翻开一本《农村医生手册》,照着念,他念的部分常常是我读过的,弄得我总想睡觉。刘医生不一样,医术出名,找他治病的患者很多,特别是赶场天,总要看好几十号病人。而且刘医生讲解都是从实际出发,有具体的病例。幸好王院长比较开明,他并不以他是我唯一的老师自居,他对我说:“这医院的老师,各有长处,每个人你都可以跟他学。”有王院长这句话,等于替我学医大开了方便之门。
那段时间,每逢刘医生接待病人,我就去站在他旁边,听患者陈述病情,听他简短问诊,看他诊断处方,不清楚的地方就记在心里,待闲下来时提问请教。刘医生总是有问必答,耐心解说。有次问到输液,刘医生特别多说了几句。他说:“医界有个原则,能服药的不打针,能打针的不输液。”后来我在乡下行医八年,整个医疗环境,公社医院极少输液,大队医疗站基本不输液。
刘医生行医数十年,和患者关系极好,从未发生过医患纠纷。扩大而言,那时候也没听说过医闹。甚至有赤脚医生将钩端螺旋体病误诊为疟疾,致使患者死于肺大出血,患者家属也没要求赔偿。当时的医疗环境,真的是救死扶伤,从不以敛财为目的。所以偶尔出点医疗事故,大家也能理解,有误诊很正常,医生不是神。但医生的口碑,在当地人心目中也有高下之分。比如刘医生,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的儿科治疗特别好,但凡孩子生病,医疗站治不好的,有人就说:“找刘医生嘛!”
二
刘医生大名刘兆明,当地人氏,有二子一女。爱人不知姓啥,因为刘医生太出名,遂妻随夫姓,人称刘师娘。刘师娘是城镇户口,所以刘医生一家是住在乡场上的城镇居民。刘医生性格豁达,嗜好喝酒,量不大,一杯足矣。有时候高兴,所谓“酒逢知己”,他也多喝一杯。多喝了一杯的王医生脸就发红,很好(hǎo)说话。
刘医生是看西医的,看西医的医生经常出诊。出诊可不是好差事,一动步就是十里八里,肩上吊着药箱,药箱里搁着注射针筒,田间小道,沟沟岔岔就多,车是不能骑的。倘若生病的人家住在山里,爬坡上坎翻山越岭,每个毛孔都得淌汗。故而请人出诊,病家总是不免有些歉意,一般人家,就要摆出些花生咸蛋大头菜来,招待医生下酒。每当这种时候,刘医生照例是不会客气的。在刘医生看来,出诊无论远近,一律收费一角,一角他是一分也捞不着的。一分也捞不着的刘医生就觉得喝杯病家的招待酒没有什么不好。但除非很熟悉的人家,刘医生通常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一下,并不贪杯,润润口就抬腿走人。
刘医生人挺随和,有些医生出诊,路程远了不去。刘医生从不挑剔,只要病家有请,必定动身。回程路上,遇着谁家媳妇招呼一声:“刘医生,给我家大娃子看个病嘛。”他也顺道处上一方,且就只按一般门诊挂号收费五分,并不额外多加诊金。难得刘医生医术又高,病家自然都喜欢请他。所以刘医生经常出诊。
刘医生在乡下人缘很广,不愁没有酒喝。
他也喜欢喝茶。他喝茶淡了不行,总之要泡得很浓,就浓到一个玻璃罐头瓶子,三分之二都是茶叶。他喝茶喝得很勤,一忽儿就啜它一口。有时病情复杂,处方颇费斟酌,他就接连喝它几口,帮助思考。除了吃饭,喝茶简直同他须臾不离,无论走到何处,茶杯总要随身携带,就拿它塞在上衣兜里,胀鼓鼓的撑着,沉甸甸的坠着,啪嗒啪嗒的磕碰大腿,并不觉得碍事。真是潇洒得可以。
他还抽烟。只是不抽纸烟,说是劲小,过不了瘾。就爱抽叶子烟。烟就裹得很粗,叼在嘴里,像是挺着一门“大炮”。
刘医生每月要抽二斤烟叶。
烟叶乡场上很容易买到。不过刘医生愿意进城去买。乡下人重感情,见着刘医生了,总觉得自家孩子人家医过,熟人熟事的,不好要价。刘医生不贪这份便宜,宁肯去别处地方购买。刘医生买烟不在乎价钱,只要烟叶地道,灰口好,烧起来不熄火头,贵一点儿也不计较。所以刘医生经常抽的好烟。
抽好烟的人都讲究,刘医生就很讲究。刘医生裹的叶子烟不紧不松,合适,抽着顺溜。刘医生处方桌上边一排三个抽屉,中间一格收藏医书,遇有疑难病症,方便随时查阅;右边一格放置听诊器体温表血压计;剩下一格,则专门用来贮存烟叶,常说“这是我的粮草”。粮草中就卧把不锈钢剪刀,闪闪发光。没病人来时,王医生就拿抽屉拉开半截,抽出一片烟叶,用剪刀腰成数段,一张张牵伸,将零头碎末的烟草撒布其上,两手一卷,再换至掌心一搓,捏巴捏巴,不齐斩的烟头用剪子修剪修剪,很漂亮的一竿烟就裹成了。就拿它一竿竿的并在桌上,其乐无穷地检阅一番。这会儿病人来了,男性,又能抽烟,王医生就递给对方一支:“来,尝尝我的。”两人就都拿烟点燃了,一个叭嗒叭嗒的陈述病情,一个叭嗒叭嗒的提笔处方。
三
刘医生有很多朋友。
刘医生的朋友中有一位杜老先生。杜老先生解放前在城里一家药房当过学徒,后来出师做了店员。土改时,分田分地,他便回到乡下,因表现十分积极,被工作队视为骨干。再后来,就成了干部,而且是公社里最大的干部。美中不足的是,他女人眼睛好端端地就瞎了。杜老先生想想就很遗憾,不过没有办法。从此性生活是否愉快,只有他才清楚。如此过了十好几年,杜老先生唯一的儿子却是渐渐大了,就到了高中毕业的年龄。那阵子动员下乡,杜老先生正在忧虑儿子出路,恰好部队到公社征兵,杜老先生就让儿子穿上军装去了云南。临走前,他托人替儿子说下一门亲事,女方是刘河坝的,也读过高中。这刘姑娘脸盘子长得很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水灵,走起路来风摆柳似的,胸脯高高耸出,颤颤晃晃,像是揣着一对兔子。
杜老先生家就三口人,儿子一走,剩下一个瞎眼老娘看家。杜老先生家离公社十来里地,每天两头奔跑,很不方便。杜老先生就给未过门的儿媳商量,要刘姑娘经常过来走动。其实当初替儿子订亲,就有这个打算,并且明白向刘家作了宣告,因之刘姑娘实际上已经成了杜家媳妇,一个月里约摸有一半时间呆在杜家,只是尚未正式过门而已。
谁知后来出了问题,杜老先生每天回家,看见刘姑娘在眼皮底下走来走去,心里不免渐渐起了变化,竟喜欢上刘姑娘了。更离奇的,是刘姑娘对杜主任也动了感情。再后来,俩人就发生了那种不可以告诉外人的关系,终于是弄到刘姑娘有了身孕。这天深夜,刘姑娘虚掩房门,等杜先生进来后,尚未肌肤相亲,就悄悄对杜先生说:“爸,我这个月没来月经!会不会有了?”
杜先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很肯定的说:“怎么可能。我62年做过结扎手术,绝不会有,你尽管放心,说不定过段时间月经就自己来了。”
两人还如往常一样亲热。不过月经却迟迟不来,又到了下一轮月经该来的时间,仍然没有动静。这下不但刘姑娘紧张,就是杜老先生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这才怀疑,前几年做的男扎手术恐怕是失败了。
就来找刘医生。并不明说,只劝喝酒,拿嫩嫩的豆花推了一锅,席面上还摆有一大盘白肉。这两样都是刘医生喜欢的东西,彼此既是朋友,刘医生自然不会客气。就喝,就多喝了一杯。多喝了一杯的刘医生很好说话,所以杜老先生刚一提自家侄女想要堕胎,刘医生当即满口应承,手拍胸脯说道:“我俩朋友,有什么犯难的,尽管来。”
杜老先生说:“手术由你一人做,行不?”
刘医生说:“为什么?”
杜老先生说:“我这侄女还没结婚,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口实,张扬出去不好。”
刘医生说:“这容易,刮宫么,小意思,我一人也行。”
杜老先生说:“那就拜托了。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刘医生想了一下:“明天晚上九点钟吧,我值夜班,医院里鬼都没有一个。”
第二天,刘医生早早将刮宫器械作了消毒,只等晚上好做手术。下午六点刚一下班,杜老先生就来请刘医生过去喝酒。刘医生说:“扯淡,手术前怎么能够喝酒?”
杜老先生说:“我已经准备了几样酒菜,不喝岂不浪费。”
刘医生说:“要喝也得手术完了再喝。”
当下约好九点见面。
这天夜里,四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杜老先生带着刘姑娘悄悄来了。刘医生正在里屋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知道是杜老先生,忙说:“你们先去手术室等着,我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