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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腻”的小学生作文,究竟是谁的错?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1-25 18: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冯军鹤

最近,“油腻”开始用来形容小学生作文了。帖子还不多,但评论区讨论热烈。称之为“油腻”当然是批评的意思,但也不乏为之辩护者。油腻的作文什么样子呢?我们不妨邀请AI仿写一篇。在豆包、 kimi、文心一言、通义千问四个大语言模型输入“请帮我写一篇以‘我的玩具’为主题的油腻的作文”后,油腻值最高的一篇来自kimi。“豆包”的油腻稍微克制一点:

看完例子,你大概明白了“油腻”在批评什么,甚至忍不住会心一笑。修辞和情绪的泛滥多么像是裹上了一层油脂,遮蔽了任何细微和具体的真实流露。它们像油炸食物一样,散发着居心不良的诱惑:快来抄我吧,一个字都不需要修改哟。

通义千问在作文开始之前,还如此强调:

网友的情绪中难以消解的疼痛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矛盾:连AI都知道这样的练习远非正面,但学校的教育却正在大量地制造这种写作。

之所以选择“我的玩具”作为题目,是因为在讨论区,一位家长的分享引发了最热烈的回应。具体内容如下:

在回复中,为老师辩护者认为这样的作文跑题了;也有人认为老师要求的是说明文,而“贵公子”写成了散文。来源自然是最后一句话:从玩具的颜色形状特征玩法来介绍玩具。我们无法得知这位老师是怎样规定的,但网友们关于说明文的概括恐怕会错了意。在2022年版本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中,说明文写作是7-9年级才出现的要求,而且是简单的说明文写作。也就是说,在小学阶段,老师不应该要求学生写作说明文。甚至在二年级上下册的语文课本中,也找不到任何一篇说明性的文章。比较接近的是下册第18课的《太空生活趣事多》,但无论是在课本还是教师用书的指导中,都不曾出现过说明文这个表达,课堂当然也不需要谈论说明文。实际上,《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中,对写作的要求仅仅是“对写话有兴趣,留心周围事物,写自己想说的话,写想象中的事物。”

按照课程标准,图片中孩子的写作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反而老师的要求变成了过分的苛责。但关键不在于这位老师是否熟知课程标准,或者是否在要求二年级的孩子练习说明文,而是老师很可能觉得作文就应该这样写,以至于忽略了课程大纲中循序渐进的教学策略。几乎评论区所有网友都认为图片中孩子的写作令人动容,那位老师大概也有同感,但出于一位教师的责任,他或者她依旧拒绝了动人的作品,选择了一种程式化的写作方式。而真正可悲的地方在于,恐怕中国绝大多数老师都在以同样的态度看待作文教学。

《米小圈上学记》剧照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们的作文教学对真实的写作关上大门,却追求一种“油腻”的质感呢?

我们最先想到的理由是考试,这也是评论区反复出现的“苦衷”。尽管有人从国情出发为高考制度辩护,他们也大多承认应试教育对中国孩子的伤害。但同样以考试为目的,语文却与数学及其他理科不同。百分制本质上是一种极端的量化测试,它要求测试内容可以划分出明确而细微的分值,便于确定对与错,并且放之四海而皆准。数学学科与这样的评价体系天然亲和,但语言文学的本质却与之相背甚远。为了向这样的评价靠拢,语文,这个面容灵动、身形无踪、性情多变的流浪者也就只好接受再教育培训了。

结果之一便是,作文必须变得“清晰”,具有量化的可能。我们不妨粗暴地将作文的评价分为语言和文学表达两个维度(虽然这样的区分是不合适的,但在量化思维中,分割是一种最基本的思考方式)。文学表达所呈现的叙事、情感等层面当然也需要量化,但显然不太容易。语言就清晰多了。错别字、病句,减分;成语、华丽的词藻、排比、比喻,加分。甚至在老师的潜意识中,华丽词句的多少与分值高低总是神秘地呼应着。而在文学表达层面,量化方式虽然粗糙,但一样具体而严格。叙事方面,那些可以被量化的微小结构备受亲赖,比如名人名言,说明对象,描写方法等;情感方面,必须正面而不能消极。于是,当高考像滚石那样回落到小学二年级的课堂,当老师面对每一篇作文都进行百分制批改时,我们也就不得不接受那些令我们哭笑不得的作文了。最糟糕的情况也几乎是最常见的例子,比如学生作文中的人物出场时永远需要眉毛鼻子嘴一一介绍,写家人时永远是充满爱的医院和大雨。

《小舍得》剧照

与量化的观看方式相反,文学更动人的面貌要复杂许多。文学是可能性的艺术。它不排斥清晰,但也包容含混;它不拒绝阴暗,但也拥抱光明。文学语言是流动的,华丽与质朴没有高下之分,它们各有姿态,并且需要和表达内容相结合。但同样重要的是,文学不喜欢对与错的绝对标准。很多时候,错误往往能够诞生出高明的文学。

绝对的对与错是语文教育中更深的疾病。这大概是所有国家教育中都很难把握好的尺度。统一的国家文化要求统一的语言形态,所以字形、发音再到字义、词义、语法都需要进行勘定。语言的本质是变化,所以任何一个时期都会看到共时与历时的种种形态。大多数勘定也就成为一定程度的简化与合并,但简化到哪一步才算合适呢?简化的结果在教学的时候该如何表达呢?也许关键不在于国家具体提供了怎样的结果,而是这种勘定在多大程度上表达着绝对的对与错。看一看语文课本中对选文删改的情况就知道了。六年级上册第一课《草原》被改的面目全非。老舍的“车、马飞过了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在课本上呈现为“车跟着马飞过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

因此,语文教育被绝对的对与错所浸透,搭配上在中国过分张扬的教师权威,语文老师动不动让学生重写也就不奇怪了。在关于油腻的小学生作文的帖子中,一位家长对老师的一处评判表示不满。孩子作文写的是:我有一个温暖的妈妈。老师的批改中,将“温暖”划掉,改成了“温柔”。家长表示质疑,询问孩子是否知道在这里“温暖”什么意思。孩子说,“就是微微的发光,不会烫伤我。”大概那位语文老师并不在乎孩子怎么想,只是认为温暖不合适,因为他/她自己很少见到。但更糟糕的是,在评论区的回复中,有人云淡风轻同时不厌其烦地强调,“温暖的妈妈”在语文上就是错的,没有这种说法。说教味浓厚,大概是一位老师。另外一位家长分享说,老师将小朋友的“天鹅飞在天上”改成了“天鹅在天上飞”。下面立马回复:天鹅飞在天上,语法上就是错的。

《儿科医生》剧照

这就是我们语文教育的日常。

回到作文。如果我们希望超越考试,就应该从文学本身思考写作。这当然是老师的责任。课程大纲关于语言写作的目标可以作为方向:丰富语言经验,培养语言直觉,提高语言表现力与创造力。老师需要自己判断这种打开应该如何与考试的封闭保持平衡。如果考试和教学体制成为栅栏,撬动的力量就应该有老师的一份。

教育的初衷当然不是为考试服务的。所以我们不妨暂时放下考试的束缚,想象一下开放的写作会长成什么样子。首先,它应该是自由的,想怎么写都可以,想写什么也都可以;写的很长可以,写的很短也可以;甚至,写了一半不想写了也可以。自由可以创造一种积极的状态,让写作持续流动起来。

而作为老师,对写作进行引导,也可以让它在课堂上流动,让它参与到各种课堂形式中:阅读、讨论、批判力训练,甚至口语表达,都可以用写作的方式呈现;也可以让写作变形,不必追求唯一的完整写作,可以让写作碎片化、情景化,可以从词语切入,也可以从一句话开始。也应当相信写作的文体可以互通,从诗歌到散文,从非虚构到虚构,界限并没有那么重要。灵活展开的写作往往能够创造出轻盈的状态,甚至游戏的快感。

我喜欢开放的写作这个表达。如果为开放寻找一个近义词,那么我想说,好的写作应当是可以进行沟通的写作。门,是开着的。我写作,因为它与我有关。或者,在写作中,我靠近了一个故事或者一个角色。阅读一篇好的文章,往往也能够让写作随之发生。因为阅读也是沟通的过程。

《欢乐家长群》剧照
我们不妨来看一个例子。在面对史铁生的作品《我与地坛》时,我们将教学目标之一放在了如何体会史铁生的处境上。在大好年华突然双腿残疾,史铁生该有着怎样绝望的痛苦呢?任何一个有着这样遭遇的人都会痛苦,这是逻辑。但我们不希望他们仅仅停留在逻辑上,我们希望每一个学生都有机会站到史铁生的位置,看到某些细微的颤抖,看到悬而未决的疼痛‍‍。于是,我们便设计了两次写作让他们与这个故事,甚至和史铁生产生沟通的可能。

第一个写作产生于《我与地坛》第二章中的一个片段: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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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学生想象这个情景,然后写下史铁生当时的心理活动。在构思时,学生不仅需要回到高柏耸立的地坛,也需要认真解读“我不知道为什么决意不喊她”的那种矛盾与残忍。下面是一个学生的作品:

只见她踩的路都要焦了。肺很塞,心脏跳得很快,此时头脑里飘过一行一行不知所措的文字,霎时间有想要喊她的冲动,又闭了嘴。我的心里突然闪过耀眼的一行字:“躲了就是躲了,喊了就是懦弱。”我知道这不是捉迷藏,从她的迷茫和急迫就能看出来。她走的路都快烧焦了,我呼吸也不敢呼吸,即使知道就算喊了她也不会打骂我,却硬是不敢吭声。

第二次写作来源于《我与地坛》中非常有名的一段书写,关于地坛四季的书写。在四季的旋律中,史铁生逐渐让自己出现,然后疼痛也开始发声:   

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

我们在课堂上讨论时就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些并不发出的信,会是写给谁的呢?在回应中,学生提到了母亲,提到了几乎不出现的父亲,小学同学,地坛,一棵熟悉的树。那他会写点什么呢?在第一个答案被抛出后,其他同学几乎陷入失语。对呀,除了痛苦,还能写什么呢?除了痛苦,还有什么东西如此羞于邮递呢?于是,如此自然地, 我们布置了当天的作业:请尝试写出这一封并不发出的信。请看下面一位学生的想象:

亲爱的上帝,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您说好,也许可能是 Peace to you?我也不知道这封信到底该不该写,也许您此刻就在云上俯视着我这个被您创造出来的演员呢。如果您真的是以演员的身份来创造我的,我希望自己的分类不是喜剧小丑。但,至少小丑也有一双能用来摔跤翻跟头的腿啊。我曾一度觉得您在羞辱我,在为您的闲暇时间寻开心,因为一位没有双腿的演员什么戏都演不了,一位全是悲伤的小丑演不了喜剧。


直到今年春天,我才发现,可能您创造出来的我不是一个任何一类演员,而是一位观众,一位遥望着爱情剧的悲伤观众。家里来了些母亲的朋友,大多是胡同里的老太太,也有一个和母亲同样年龄的。我才发现,她的白头发没有母亲多。现在回想,他们或许也是您派来协助我演这出闹剧的龙套。他们都对您赐予我的悲伤避之不提,但还是站起来干了些事,只有母亲一直坐着,他们走之后也没有起来。


您大概也猜到了,这场戏演得很是成功。


我又曾经认为,您是给过我希望的。给过我那些破旧的,母亲借回来的书籍,给过我那句我们娘俩好好儿活着。


但愿您能在天堂看到我的母亲。


我试着不去相信,我只是您无聊时用来解闷的玩偶。随时拉紧绳线,不需要时就抛下去。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您正常创造出的人类,我是一个您正常创造出的人类。


写这封信给您,希望您可以认清我的存在。


您创造出的,

可能不记得名字的

观众及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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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只是回答“写的当然是痛苦”如此粗糙的答案,写作让学生真正以史铁生的行为经历了更完整的痛苦的意味。在学生其他作品中,史铁生给自己的轮椅写信,给地坛某位不知姓名的过客写信。借此,一种更为具体也更细微的生命体验和《我与地坛》的文本发生了共鸣。更有意思地是,孩子们的文字竟然开始不自觉地靠近史铁生的文字,那种偶然迸出的怅然与通透比复杂的情感书写更加让人惊艳。有时候,我会相信,信任写作,其实是信任学生,他们会用让你意想不到的能力去历险,然后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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