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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te171128003 —
所有离开的,都会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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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四
沙漏里的星辰缓缓落下,落在时光无垠的荒漠上。
程阳曾经笑他,机器人擅长回忆,他的记忆永远没有模糊的时候。从他出生开始,所有记忆,于他,不过是一帧一帧的画面。
2019年,他第一次见到程阳,那时候他没有这样坚硬的肢体,他的骨骼是碳纤维的,肌肉是柔软的胶体。他的身体很敏感,便于回应人类一切请求,而这请求,并不是明确的命令,而是婴儿长长短短的哭声。
隔着一道门,他听见工程师正与他的老板说话:「语音交互当然很重要,等孩子学会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交流了……」
「为什么要做的这么麻烦呢?他只是一个保姆机器人,他甚至都可以不会说话,听得懂简单指令就可以了,懂得及时给孩子喂奶瓶和换尿布就可以。」
「我想这样做可以给小孩陪伴的感觉,从小到大,一个伙伴一直陪着他。」
「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机器人,不不不,我可不做这么赔本的生意,孩子可以有新的伙伴。」
他似乎看到工程师耸了耸肩:好吧,新的伙伴,新的陪伴。
他柔软的胶体里包裹着一个比他还软的婴孩,孩子的母亲坐在对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她一闭上眼睛,机器人就会把她的孩子一口吞掉。
婴儿睡得很沉,他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如西风一般的呼吸,他睡在他身上,就像漂浮在平静海面上的船。这个小动物皱了皱鼻子,忽而打了个喷嚏。旁边的女士赶忙紧张地抱起他。
「你要学着信任他,」工程师送走领导,插着兜倚在门上,笑嘻嘻地说:「就像信任我一样。」
「他毕竟是个试验品。」
「在我们这行,试验品就是最好的。」他走到机器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为什么他们会怕我把你做的太像真的呢?」他叹了口气「我巴不得。」
「可是,我记得,保姆机器人最多只能使用三四年吧?」校长的声音变得柔和温暖,他似乎也跟着穿越了时光,置身于某个久远的、甜美的时光。
「您说得没错,我撑得久一些,大约五六年吧,我便已完成使命。」
「那个小孩一定很伤心,我家阿囡便……」 他黯然收声,脸色一下沉了,转头望向窗外。
这细微的变化如潮汐般击打着程明眼部的传感器,一时间,许多记忆从正子脑深处的记忆库里抽取,沿着脑中的电路涌到眼前,汇聚成洁白的雪花从空中飘下,眼前一阵晕眩。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得把故事讲完。
「程阳他真的很伤心,哭了快一天,他爸爸便带他去工厂,他在流水线上看见了无数个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到连我都无法推算出他是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问他的父亲:’有那么多的他,会不会也有那么多个我?’校长,您觉得呢?」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校长答道。
「是的,程阳的爸爸也与他讲了这个道理,」 机械人叙述着他的回忆:「不过,他到底是个工程师,他问他的孩子,你作为人类可以用五官,用四肢感受世界,那么机器人如何开启认知呢?从最简单的开始,机器人如何辨认人类。」
「程阳得到了答案,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办法理解,我需要对比几万张图片才对比出他是个男孩,再需要几千万张照片才能再众人之中找出他,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陪伴机器人需要全面习得主人的习惯,这是为什么陪伴机器人必须接受烙印,并可以在符合机器人三原则的情况下只听从主人的命令。」
程明暂停叙述,却舍不得暂停记忆体中的图像,任由它继续播放。
工程师叹了口气:「程阳得到了答案,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办法理解,我需要对比几万张图片才对比出他是个男孩,再需要几千万张照片才能再众人之中找出他,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陪伴机器人需要全面习得主人的习惯,这是为什么陪伴机器人必须接受烙印,并可以在符合机器人三原则的情况下只听从主人的命令。」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会把他当作朋友吗?」
儿子点点头:「可是他就要死了。」
「你想要他永远陪着你吗?」
「想。」
“「那你首先需要学会面对他的离去。」工程师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所有离开的,都会回来。」
「那你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子?」校长的问话打破平静。
「我是他八岁时的生日礼物,」程明自豪地说:「他说我是他收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虽然我只是个脑子,身体还得他自己装,不过他是工程师的儿子,家风使然,耳濡目染。」
五
秘书小姐仍注视着屋里的动静,她的正子脑中装着精确的钟表,时间兀自流动不停,屋里的时间却似停滞了,金色的砂散成薄雾,描绘着故事的模样,落在她眼里,聚成一个小小的丘陵。
她已听入迷了,有一刻,她甚至想关闭监视,想去镜子前面,试着给自己下无数个命令,试着用算法把她指引到某个奇妙的时刻。可她一闭上眼,警铃便在耳中响起,吓得她身子一颤。
屋子里,校长犹豫着,他决定先听完程明的故事:「这具身体,就是他给你造的?」
「当然不是,那具身体很精致,现在用的这个身体,不过是我随便拼凑的,」程明说:「那时候我还不是很适应新的身体,程阳便拉着我,站到镜子前面,抬着头看我。」
「现在想想,如果我是一个人的话,一定会欢呼雀跃,然而我没有,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很困惑。」
「你那时便会感到困惑?」校长问道。
「可不是,当然我可以量化它,正子脑进行的千万级运算足以解释为人类的困惑,我看见镜子里出现的是工程师的脸,如果真的是他,我会这样困惑,我看到的是,是一个呆滞的、石化的工程师,他的父亲。」
「那便是我,那应该是我对自己的第一印象,这本是程阳给自己的小小慰藉,却成为我自我认知的开始,我开始,主动去搜寻自己脑中的信息,去探寻这个世界,这当然是基于陪伴机器人的底层命令,却是我的小探险,如果我像他,我会不会是他?或是他的化身?如果我是他化身,我又该以怎样的方式照顾他的孩子?」
校长似乎明白了:「您是说,那位工程师已经……」
机器人点点头:「我找到一封遗书,内置在我的记忆库中,用’一封’来形容并不恰当,那是几百个兆的信息,指令我在程阳十八岁时转交程阳。」
「有段时间,我试图忘掉那封信,起码在程阳十八岁前忘掉,但你知道,我几乎不会忘记任何东西,我的造物主,忘了在我的系统里安装一个垃圾桶」
校长说:「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我最不喜欢机器人的便是,一旦人类的命令是模糊的,他们可能会曲解人类的命令。」
「人类却贪恋陪伴机器人的善解人意,即使模糊的命令也能有95%以上的完成率。”程明说,”我不能为自己辩解,直到现在,我对此事仍然耿耿于怀。」
校长擦到了:「你终究打开了它。」
「是的,指令规定了我什么时候转交,却没规定什么时候启封,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开启这封信能让我更好地陪伴我的主人。」
「符合逻辑的狡辩。」校长摇摇头。
「总之,我启封了它,那不止是一封家书,更是机器人的百科全书,那些关于机器人的思考,那些精美得好似细密画一样的编码方式,甚至有一份压箱宝……是我的底层编码。」
「你学会了编码。」校长说。
「是的,我学会了编码,一开始只是给自己打些小小的补丁,渐渐地,我开始为自己进行系统升级,程阳发现了我的变化,他当然能发现我的变化,他那么聪明,我们比赛,我的身体简直成了各种新方法的试验场,那段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间,」他又自嘲道:「机器人的快乐,便是电流通常,运行良好。」
程明的声音欢快:「那时我们常常去图书馆,就是这个学校的图书馆,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来这个地方应聘,」他像是在叙述一个美梦:「我总能挑出他最喜欢的书,他认定我是这辈子最了解他的人,天知道,我除了是个机器人,还拥有着他父亲给他的独一无二地宝库,我对自己说,我在把那宝藏都交给他,我正在执行命令。」
「所以他甚至不愿意给你个普通的烙印。」
「是的,他不愿意。」
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十一岁的程阳的身影,他赖在公证处:「叔叔,非要编号吗?」
「是的,陪伴机器人的编号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需要编进程序的。」
「那能不能在程阳旁边加两个字,」他说:「朋友,程阳的朋友。」
「这时我意识到,即使最开始他把我当成父亲的影子,他是尊重我的,而我抱愧,我迫不及待想把所有知识都交给他,但我不能,我必须得等,等到他十八岁,在他十七岁时,我便开始倒数计时,365天,8760个小时,525600分钟,31536000秒,我等到了,但跟我推算的不太一样,他与他的父亲生了一样的病,世界如沙漏般颠倒了,倒数计时。」
只要一个开关,记忆里那些画面又像沙尘似的涌动出来。
程阳的手里拿着化验单,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情绪:「和爸爸一样,你说,我还有多久。」
「我还这么年轻,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你能陪我去吗。」
他张开十指,「啪」的一声,手术刀弹了出来。
「爸爸对我说过,所有离开的,都会回来,谢谢你。」
画面越转越快,甚至化作一道火光,火光扑面而来……他根本无法阻止。
程明关上了记忆库。画面消失了,他看看桌上的沙漏,只有片刻了。
「我陪他去了许多地方,最后他走不动了,我们就住在那个疗养院,他的生命到了黄昏,我便与他同去,这本是约定,但他不愿意:’你早已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机器人,我死后,你就是自由的’,我求他不要说这样的话。」程明摇了摇头,「可他不听,在他临死前,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他抹去了烙印的底层程序,并替我与养老院签订了雇佣合同。」
「他走了之后,我的心都空了,怎么说呢,我没有心这个东西,没有实体,没有相关的电路,我就是《绿野仙踪》的铁皮人,但我依然感觉到荒原似的沉默,我试图找寻缘由,却感到更大的孤寂……」
校长看着他,眼里有些故事,他说不出来,故事开始找寻着别的出口,在他的眼睛里聚起月光,倒映着海洋。
「直到,我看见疗养院里有些可怜人,人类护理员有时候会怕苦怕累,我想,我是个机器人嘛,就帮把手,我照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填满了我的生活,这时候我才感觉我真正理解了程阳,但我依然觉得,是不是我的底层程序要求我不断地照顾别人,我自己动手移除了那段代码,我没变……」程明的语声低沉起来,仿佛浸了雨的云:「直到那场大火,电路老化,是我没有及时检查出来,我只救出来了两个,更大的愧疚淹没了我,我不得不遵从他们自己意愿……」
「如果你说,我不理解人类,你就否定了我的全部!我一生都在学习怎样理解人类,虽然,这让我脆弱,让我不再无坚不摧。」
说完了,机器人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校长落下第一滴眼泪。
「我的阿囡……」是怎样的雷声,让他眼里的海洋冲破坚硬的陆地:「我一直怪机器人,怪他没有阻止我的孩子,为什么是她……遇到那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不是我,躺在那里。」他想起那夜他仓皇地寻找着他的孩子,那个叛逆的少女早取下她身上佩戴的定位系统,但,命运的不幸早就埋伏在那里,她身体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是我的错……我希望死的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