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楼下临长安街种着一排银杏,每年秋天都是一道风景。午饭后常和同事去那里遛弯,和银杏树一起晒太阳,看阳光把它们照得金黄透亮,看它们在风中摇晃,然后缓缓落在地上。如果不上班,真想就这样静静地看一个下午啊。但是那样的时候不会太久,通常只有几周时间。一场风雨过后,树叶会掉一半,再往后,天气再冷些,等到前两周决定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它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1.
美丽古老的孑遗植物
“银杏”为什么叫“银杏”?这个问题还从没想过。最早记载“银杏”之名的本草书籍——南宋《绍兴本草》介绍:“银杏,以其色如银,形似小杏,故以名之。”成熟的银杏白果颜色金黄,但外表有一层白粉,故而颜色如银。
↑形如小杏的银杏白果
虽然形如小杏,但从植物分类学的角度上说,它与我们吃的杏,差得可远。
杏是蔷薇科,而银杏是银杏科。
银杏科仅银杏1属1种,孤零零的,没有其他亲近。
怎么会这样呢?
银杏的始祖最早可追溯至距今约3亿年前的古生代石炭纪。在恐龙生活的中生代三叠纪、侏罗纪,银杏科植物曾广泛分布、种类繁盛。那时的银杏科植物并非只有一种,科学家从化石中发现了义马银杏(发现于河南)、无柄银杏(发现于辽宁)等种类。
新生代第四纪大冰川期来临后,全球气温急剧下降,
银杏科家族绝大多数物种灭绝,只有一种幸免于难
,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银杏,为我国所特产。
[1]
据《中国植物志》,野生状态的银杏,在我国仅分布于浙江的天目山。作为优质的园林树种,银杏早已遍布大江南北,日韩、欧美也都引入栽培。
↑无柄银杏复原图 [图1]
↑义马银杏复原图
[图2]
像这样起源久远,在新生代第三纪及以前曾广泛分布,绝大部分亲缘因地质或气候的变化而相继灭绝的植物就是孑遗植物。它们大多孤立,因此进化缓慢,还保留着远古祖先的原始形态,堪称植物界的活化石。我国特有的孑遗植物有100多种,除了银杏,较为知名的还有水杉、水松、珙桐、银杉等。想到它们历经磨难、穿越几亿年时光来才到我们身边,就忍不住对这些美丽的树木多一层敬意。
作为古老的孑遗植物,银杏的一个特征是
雌雄异株
,这是植物在进化之初所具有的原始特征。所以我们会看到,马路边的一排银杏,有的满树都是白果,枝干上密密匝匝,而有的一眼望过去颗粒无收。判断是雌树还是雄树,首先看“果”,
只有雌树会结白果
。
从“花”就能看出区别。雄树是柔荑花序状,长条形下垂;雌树比较简单,只是一根长梗,顶端常分为两叉,每个叉端顶着一个盘状的珠座,胚珠就着生其上,不过通常只有一个叉端的胚珠能发育成种子。
↑上图为银杏雄“花”,下图为银杏雌“花”
由种子培育而成的树苗,一般在20年后才开始结白果。所以明代周文华的园艺著作《汝南圃史》夸张地说:“
一名公孙树,言公种而孙始得食
。”但是银杏产量极高,如果你见过它在秋天挂白果的样子,一定会认同《本草纲目》里“一枝结子百十”的说法。在雄树底下的路面,通常有一片斑斑驳驳的黑点,那是白果掉在地上被人踩爆、被车压扁后残留的痕迹,夜晚在路灯下看,像是贴了一地的碎金。
雌雄异株的银杏主要靠风媒传粉,古人为了让雌树结实想了不少办法。例如《本草纲目》说:“须雌雄同种,其树相望,乃结实;或雌树临水亦可;或凿一孔,内雄木一块,泥之,亦结。阴阳相感之妙如此。”这里总结的三种方法,后两种恐怕只是传说。
↑《孑遗植物》邮票中的银杏,设计者:曾孝濂
穿越冰期、躲过浩劫的银杏,生命力也极其顽强,寿命可达千年之久。所以这种树也多古木,尤其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很有可能见到需要多人才能合抱的古老银杏。北京西郊的大觉寺就有这样一棵,在无量寿佛殿的左前方,树高20余米,树围8米,相传为辽代所植;潭柘寺里的一棵据说历史更为久远。
这些古寺里的古树,阅尽兴亡,与那些历经战火而幸存的庙宇楼阁一样,最易引人遐思。有一年雨天去大觉寺,坐在无量寿佛殿前的紫藤花架下,看檐角风铃,细雨如丝,看那一树浓密的古银杏在雨中静默,深沉而幽远。后来读到下面这首诗,回想大觉寺的那个雨天,直感慨古人于我心有戚戚:
古寺参天树,连蜷野殿阴。
兴亡犹在眼,荣悴自无心。
碧叶风霜劲,铜柯岁月深。
儿童随野拾,零落满平林。
这是雍正间钱塘姚彦晖所咏杭州报国寺里的银杏,收于《清稗类钞·植物志》,诗的最后一句写得尤其好,“儿童随野拾,零落满平林”,从历史回到现实,极具画面感,意境也变得辽阔。由于种在寺庙,银杏又名灵眼、佛指甲,皆是托神以贵。
2. 小苦微甘韵最高
银杏虽然年代久远,但进入史籍的历史并不算早。据介绍,江苏徐州的汉画像石中已有银杏树的形象。
[2]
也有怀疑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枰”、左思《吴都赋》中的“平仲”即为银杏,但缺乏足够的证据。
[3]
大体而言,银杏在唐及以前的文献中鲜有记载。“枰”或“平仲”也并未作为银杏的别名流传下来。
从北宋开始,关于银杏的记载才多了起来。一开始它的名字叫“
鸭脚树
”,以其扇形叶片如鸭掌而得名。宋初入贡为皇室享用,才更名为文雅一些的“银杏”。
[4]
那时候,北宋的京师河南开封还没有这种树。欧阳修嘉祐二年
(1057)
所作《
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
》诗后自注云:“
京师无鸭脚树,驸马都尉李文和自南京移植于其第。
”此后宋人阮阅《诗话总龟》卷29“书事门”据此记载:“
京师旧无鸭脚,驸马都尉李文和自南方来,移植于私第,因而着子。自后稍稍蕃多,不复以南方为贵。
”
当初入贡的银杏主要源自安徽宣城。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
晁补之《陪关彦远曾彦和集龙兴寺咏隋时双鸭脚次关韵》云:“宣城此物常充贡,谁与连艘送万囷。”而宣城正是梅尧臣的故乡,诗人对于白果很有感情,好几首诗都写到它,例如其《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吾乡宣城郡,每以此为劳。”
梅尧臣晚年南归居丧,曾给欧阳修寄送家乡的白果,欧阳修收到后,写了一首《梅圣俞寄银杏》以示感谢:“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梅尧臣《依韵酬永叔谢予银杏》回复说:“去年我何有,鸭脚远赠人。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可知在那时,银杏已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想当初其入贡为皇室享用之时,价格可能不菲。欧阳修《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云:“博望昔所徙,葡萄安石榴。想其初来时,厥价与此侔。”所以元代王祯的《农书》说:“今人以其多而易得,往往贱之。然绛囊入贡,玉碗荐酒,其初名价,岂减于葡萄安石榴哉?”
↑剥除银杏外层黄色种皮,里面的才是“真”白果
白果可食用的部分不是那肉质的外种皮,毕竟味道太难闻,且含有不少毒素,如果不戴手套去剥除外果皮,连皮肤都会被腐蚀的发白、脱落。去掉外种皮,就露出一层薄薄的外壳,骨质而白色,“白果”一名即由此而来。
《清稗类钞·植物志》:“秋末结实颇繁,霜后肉烂,取核为果,色白,故或谓之白果,其仁可食。”此处可食之“仁”,即为银杏的
肉质胚乳,类似花生米“红帐子”里的“白胖子”。
古人吃银杏,一般是煮熟或者放在带火的碳灰中烤熟,例如
杨万里《德远叔坐上赋肴核八首·银杏》云
[5]
:
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
未必鸡头如鸭脚,不妨银杏伴金桃。
“深灰浅火”就是白果的烹饪之法,“小苦微甘”正是它的味道,杨万里说它“韵最高”,由此我想到了慈姑。慈姑同样甜中带苦,沈从文先生说它“格比土豆高”。带点苦反而更受欣赏,这里面可能含有作者的人生感悟。记得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写道:“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扯远了,还是回到白果。
前文提及的《汝南圃史》一书,对白果的吃法也有类似描述:“核白肉青,煨熟食之,甘香可人,能收小便,令不数亦易饱。”
“煨”这个字用得准确。《说文》释之为“盆中之火”,东汉末年《通俗文》说“热灰谓之煻煨”。作动词讲,“煨”就是将生食放在带火的灰里慢慢烤熟。后来引申为文火慢炖,比如武汉话里的“煨汤”。小时候吃烤红薯,就是在烧饭时将红薯扔在灶里,埋进草木灰中,饭后捞出来就能吃。如果不全部捞出,次日早上,那个落下的红薯就会变成一块黑炭。
明宪宗成化八年
(1472)
状元、诗人吴宽《
谢济之送银杏》这首中也用到这个字:
错落朱提数百枚,洞庭秋色满盘堆。
霜余乱摘连柑子,雪里同煨有芋魁。
不用盛囊书后写,料非钻核意无猜。
却愁佳惠终难继,乞与山中几树栽。
首句中的“朱提”是云南昭通的一座山,历史上以盛产白银闻名,“朱提”或“朱提银”是以常指代白银,在明清笔记小说中时常可见,此处用来比喻银杏。颔联的两句很有生活气息,“柑子”是某种橘,“芋魁”是芋头茎块。打霜的时节,将白果和橘子一起采收;等到下雪时天寒地冻,就一家人围着火炉,将白果同芋头一起放在碳灰里烤着吃。
银杏虽然“韵最高”,
但有小毒,切忌不可多食。
《本草纲目》:“熟食,小苦微甘,性温有小毒。多食令人胪胀。”《广群芳谱》引宋末元初养生著作《三元参赞延寿书》言:“
白果食满千颗,杀人。昔有岁饥以白果代饭食饱者,次日皆死。
”坚果铺子里很少见到卖白果的,也是这个原因吗?
↑日料店的串烤白果仁 [图3]
第一次吃到它还是几年前在日料店,碟子底下铺一层粗盐,拨开壳,露出里面嫩绿的种仁,味道微苦但很有嚼劲。除了日料店,别的地方似乎很少能吃到专门的烤白果。京菜里一般将白果的种仁作为配料来炒,比如白果松仁玉米、白果西芹百合,其色泽金黄,玲珑可爱,摆盘点缀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