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妈妈说了很多遍，你会来找我的。
笑着说过，流着泪说过，面无表情说过，满怀希望说过，迎着朝阳，月光，春天的雨，夏天的雪，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切，都说过。
每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都藏着掩盖不掉的悲伤，我不理解那些悲伤从何而来，毕竟，你是一定会来见我的人啊。
我翻了翻上衣口袋，找到一包没开封的纸巾，递给妈妈，想要擦掉她无意识的泪。我的手就这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再白皙，不再修长。它被岁月留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再瘦一点好像就会随着我的动作折成海浪。我的意识就这么在浪里飘着，原来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啊，原来我等你等了这么久吗？
妈妈。
我喊她，她冲我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她的泪随着她摇摆的动作缓慢洒落。是了，如果我都老了，那妈妈的泪也老了。
妈妈。
我祈求她，别在我面前落泪了妈妈。我的想念是我自作自受心甘情愿的痛苦，可我舍不得我的妈妈也为我的想念同样痛苦。
妈妈，我只是太想念了而已。你别哭啊，我没关系的。
我用完了一整包纸巾，可我擦不完妈妈的泪，她替我流干了眼泪，所以那些纸巾一张都没有用在我的身上。
你看，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所以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呢？
#2
有时候看着妈妈越来越掩盖不住的悲伤，我恍惚间会觉得有些陌生和抽离。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其实我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妈妈看起来比我还要脆弱一些。
自从你离开之后，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她会在我消失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喊我的名字，声音从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连带着声线里的颤抖一起颤颤巍巍飘来，风一吹就好像会消散。她是怕我做什么傻事吗？我哪有那么不堪一击呢，我要等你回来的呀。但我理解妈妈对我的关心，毕竟我也这么爱着她，我磕磕绊绊开始了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日子。
有些不习惯，以前上班忙起来的时候最顾不上的就是一日三餐，你离开之后我的食欲更是差到了地心，塞下去的食物都如同嚼蜡。我开始大量喝水，喝触手可及的水，吃最方便的食物，生冷不忌，填饱自己变得很简单。可妈妈的人生里最重要的好像就是这些东西，她开始盯着我吃饭，在我吃便利店的沙拉的时候皱起自己好看的眉，从冰箱里大口咕咚冰水的时候恨不得冲过来把水瓶丢了。
不过你知道的，她一贯很尊重我，她从小就鼓励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在合理的范围内她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我身后的羽翼就是在她温柔又有力目光里逐渐丰盈的。即便是失败她也不会直接指责我，她会陪我一起品尝失败的苦涩，鼓励我去收拾那些我以为自己整理不好的烂摊子，最后给我一个比成功还要盛大的奖励。
好吧，好吧。
所以你很容易接受我在她的视线里向她投降这件事对吧。她陪我做饭，站在炉灶边教我下厨，她会在我切菜切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歪头看我，露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可爱模样，然后对上我不好意思的笑容很爽朗地拍拍我的肩。
“没关系，谁让我以前一直觉得总是会有人照顾你的，所以从没让你学过这些事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下意识捂住嘴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很是生硬地岔开话题，“土豆丝……土豆条可以炸成薯条的，你不是就爱吃这些东西吗？”
她当然也会陪我去买菜，走在我前面挎着个小篮子，走出一个气势汹汹，虎虎生威。在她的小声指导下，我学会挑选鲜嫩的小青菜，也学会蹲守一条死后五折而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鲫鱼。在妈妈的陪伴下，我在菜市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学着她的语气和调子熟练拉扯砍价再薅走一小份葱姜。成功之后我回头对着她笑，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和她有多相似。
嘿，如果你在的话，你肯定也会这么觉得吧，你说不定还能绘声绘色告诉我，到底有多像。嗯，所以快回来吧，好不好？我有点想你了。
比玉米排骨汤一定要加小葱还要想你。
#3
有时候我又很庆幸妈妈在陪我，我怎么会不习惯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呢。
当白昼被琐碎填满，工作，生活，家务，那些无穷尽的杂事轻而易举消磨完时间之后，明明短暂却实在漫长的黑夜会让想念无处遁形。
我窝在妈妈的怀里，无声流泪。流了好多好多的泪，像是要把自己淹没，床铺变成了海，只有妈妈的怀抱没有风浪，没有雨雪。
我躲在她的怀里和她絮絮说着和你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我以为我忘记的事情在讲述里前仆后继地涌来，每一件都清晰得吓人，我记得我们去看海的时候海边小摊的桌布花色，记得我们登上雪山顶你拉着我合影找路人帮忙时用的语气，记得你和别人介绍我时那些毫不遮掩的喜爱和夸奖。妈妈很少接话，只是静静听我说，她环着我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我就在这样的节奏里逐渐疲惫睡去，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妈妈的怀抱太温暖了。
我有时候睡前恍恍惚惚间觉得，我是不是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关联最紧密的两个人，她和我同呼吸共欢喜，她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妈妈，我迷迷糊糊喊她，她拍了拍我的背。
我困极了，她回应了我，我就睡去。我只在这个时候没有想你，你会不会生气啊？
我在你离开之后接手了你侍弄多年的花草，还有那个我怎么都搞不定的生态缸。什么假山什么苔藓，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生态循环，对我而言难如登天。我在你的书房里翻出各种相关书籍，呃……你为什么会看从零打造花园这种书啊？我左看右看我们这个老旧的小区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中间楼层，阳台即便可以养花也要接受时不时被楼上的洗衣水浇灌的命运。不好意思，实在是努力不出你要的花园啊……
其实当时我们买房的时候是可以选择的，郊区带小院的房子和市里这套老破小带学区的房子几乎是同一个价格，但是你在来回跑了几次之后还是决定了这套会让你永远告别花园的房子。因为对我而言市内的一切都更方便，我可以在早上多睡四十分钟，你无法拒绝这个理由，仅此而已。可我其实一直记得你看那套房子的眼神，但你没有理会我的反抗，你只是拍了拍你新换好的四件套，柔软的枕头被你拍出一个浅浅的窝又很快回弹。
看吧，和你在一起的每个时刻，我都记得很清楚。明黄的灯光给过去蒙上一层温柔的滤镜，我想起你那时候的笑比一切都柔软。
妈妈教我怎么给花分枝，怎么分辨叶片上出现的斑驳是什么种类的虫害。我在她的声音里一点点想起来你以前是怎么站在这个位置拿着洒水壶和我念叨着这些小小的毛病，我之前从不在意，捏着手机在一边随手刷着然后时不时嗯两声应付你。我以为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的，但她说着说着我才发现我竟然在那些日复一日里记得了那么多。今年我和妈妈新种了海棠，她和我去花卉市场挑的，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品种，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样的话，开花的时候你就回来吧？
我养得很小心，海棠海棠，快开花吧，我真的很想见你了。
#4
你离开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我接到一个电话，让我去医院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