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因“情根未了”而落选补天之材是形而上解,有人从作者经历的角度解为曹雪芹作为被抄家的犯人家属,已经失去了参加科举考试做官的资格;从儒家传统的角度,亦可将“补天”解读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通过政治途径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都堵塞了,那么传统知识人就将陷入荒唐无稽的生命虚无之中,顽石之“日夜悲号惭愧”即此意义缺失之煎熬。其实对生命意识已经觉醒的灵魂而言,即使真能进入仕途获得平天下的机会,也是无法满足他们生命之终极关怀的,因为政治终非究竟之事也。
从整个文本来看,与其说作者失去了进入仕途的机会,不如说是心灵敏感的贾宝玉一开始就对仕途经济没什么兴趣。于中国传统知识人而言,如果不能通过入世实现自身价值,佛道就成了拯救心灵的安身立命之道,从陶渊明、李白到苏东坡莫不如此。这就是“正当嗟悼之际,一僧一道远远而来”之文化和生命意义之所在,一僧一道即象征佛家和道家。始终自佛道之终极维度以一双慧眼透视人间,使得《红楼梦》一书极具形上之哲学品质。与偏于伦理和政治的儒家相比,佛道两家强烈的形上超越气质更能够满足人们心灵深处终极关怀的强烈需求。
然而,自生命意识觉醒至最终悟道尚须一中间环节,这就是在爱情与审美中获得慰藉之心理需求和历练过程。当顽石被一僧一道所谈论的荣华富贵打动凡心,希望被携入红尘之后,一僧一道却告诉了他:“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应该说,此处揭示了人生的真理:红尘中乐事是短暂的;人生之本体性欠缺;终究一场梦之空无本质。如果此处不把顽石当作尚未投胎之纯灵性存在,而是看作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么可以说他尚处在“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样把表象当作真实存在的精神进展之第一阶段。正如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不懂《庄子》和佛经一样,人生的领悟毕竟要去经历之后才能获得的,提前告诉答案并没有什么用处,顽石也根本听不懂,于一个正处于发情期的青春生命而言,红尘中之男欢女爱极具诱惑力,简直是让人迷恋和销魂,正所谓“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
十几年前,当也正处在“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之苦境中时,我就颇有后悔之感,几乎每天晚上质问上天:“如果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使我过一种荒诞虚无,毫无意义和幸福感的痛苦生活,那事先为何不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海德格尔对生命存在之被抛境遇的揭示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但二仙却告诫顽石“不得意时,切莫后悔!”此处提前告诉了答案并且是征求了意见的,毋谓言之不预也。无论欢乐还是悲伤,成功还是失败,尘世之旅都终归是一趟灵性修炼的历程,有什么好后悔和埋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