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维舟
维舟的观点、评论与文学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维舟

崇明人对上海认同的形成

维舟  · 公众号  ·  · 2024-12-15 20:00

正文

十八岁那年,我远离崇明,去南方上大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这个岛屿一周以上,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远隔离,也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为“上海人”——在此之前,我向来认为自己只是崇明人。
“上海人”这个新的身份是陌生而怪异的,我对这个城市所代表的一切,感到冷淡、疏远、甚至恐惧,与它和解需要一个过程。

1

航运兴衰与认同的转移

为长江泥沙冲积形成的一个岛屿,崇明人追溯起来当然无一例外都是移民,其最初据说来自江南句容县。 这些长江口的沙洲默默无闻,按照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原则,长江下游的行政区按长江航道中心线分割,于是崇明在其最初的650年里,一直归属江北的扬州路或通州管辖。
这一情况到明初起了变化。1375年崇明被划归苏州府,1497年又兼隶太仓州,直至1911年直属江苏省。
这个岛横在长江中央,似乎划给哪边都无不宜,因此在民国年间眼花缭乱地不断变换隶属关系:1914-1927年间属沪海道;1927年4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沪海道撤销,除上海特别市归中央直辖之外,其余重归江苏省管辖;1939年崇明一度划归上海特别市,六年后又改划给南通,不出一年又改属松江,1949年6月解放后再改隶南通。1958年最终划给上海直辖市。
行政区划沿革是枯燥的,但这常常反映出主政者对地区政治经济关系的考虑。像崇明这样隶属关系在四方(南通、苏州、太仓、上海)间不断变换的例子,在中国县级行政沿革史上是不多见的。
其孤悬江海的地理位置,也妨碍其对外认同:崇明人自认为“上海人”的已不多,对南通、苏州、太仓的认同感更极浅。这种含混不清的对外身份识别之上,唯一清晰的是“崇明人”。
就文化和地理单元来说,崇明却与江北海门、启东是一整体,彼此更亲切,方言和习俗都基本相同,虽然“他们属于江北”。崇明之所以有不同的命运,与航运有密切的关系。
明弘治十年(1497年),割三县之地建太仓州,辖崇明县。这一安排的前提是太仓以江南航运中心的地位,统管江海入口的航运、贸易并缉捕海盗,然而,太仓刘家港逐渐衰落,至嘉庆十八年(1813)终因淤塞太甚,沙船无法停泊,只能移至上海港。
自1521年黄浦江疏浚加阔后,江南的港口贸易重心逐渐转移到上海。此时崇明的沙船商人仍是主力之一,上海的商船会馆,系上海、崇明的沙船商1715年始建,这显示着崇明对外交通的重心已经转移,行政上的变化则略晚15年——1729年,清政府将苏松太道台衙门由太仓迁移往上海。
这一趋势在上海1841年开埠后更剧烈加速了。其结果是到后来,崇明和太仓之间的轮渡完全断绝,直至1987年才恢复。对一个岛屿来说,航运的兴衰决定着它对一个大的“共同体”的想象。

2

上海体验:新想象的形成

上海自鸦片战争后开埠的历史,犹如重复了一次太仓在500多年前的迅速繁荣景象。 自清中叶以来对崇明的引力由此急剧增强,而名义上仍统辖崇明的太仓州至此本身也为上海所吸附。
上海骤然繁荣是基于西方工业基础的,轮船的竞争也使沙船业迅速破产,昔日三大船帮之首的崇明至此一蹶不振,不少人在上海沦落为乞丐。
上海航海博物馆的沙船模型
1920年代,张謇在上海看到黄包车夫,十之八九都是操崇明方言的“通崇海启人”,在那个时代,崇明人到上海多数都已是无产者。至今流传下来的俗话说“到了吴淞,忘了祖宗”、“喝了黄浦水,害了后半世”,这些话中流露着一点辛酸和故作轻松,以及对上海这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城的艰难认同。
由于江海隔阻,崇明人对上海兴起的反应比江南各县要慢一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甲午战争后的两件事:1895年崇明、吴淞间设置江底电线,始通电报;1896年沪崇间始辟客轮航线,“海珠”号首航成功,取代了原先的沙船。
这对崇明与上海之间的连接所起的作用,是不难想象的。尤其是沪崇直航,本身就是受崇明人前往上海谋生者日渐众多的需求驱动,又反过来促进了这一需求。1907年,乡绅王清穆集资创办崇明第一家轮船公司——朝阳轮船公司,由上海求新造船厂承造“朝阳轮”一艘,载重200多吨。
由于新式轮船投资不高、行驶平稳便捷,在民国初期很快成为江南市镇之间主要交通工具,正如包伟民所言,新式轮船的发展,“使得本区内地市镇有了一个快捷有效的交通工具,加快了市镇与外部世界之间在信息、人员、金融、贸易方面的联系,使之平添了许多近代气息。在许多地方文献记载中,都把汽船的开通视作本地风气变异的一个分界线” 。
更晚一点到1922年,堡镇地区开始用自动电话。从这一时期开始,崇明的对外交通基本上都转向上海(起初主要是与吴淞,因此吴淞一度占据崇明人对上海想象的中心),而与太仓、南通方向的联系都衰落、甚至切断了。值得注意的是,新式轮船和电报电话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现代性体验。
虽然这些航线有时仍容易阻断,时至今日也不免受到天气因素的影响,但重要的是:上海码头至此成为绝大多数崇明人离岛后的第一站,他们从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出来,在此受到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
现在甚少看到当时崇明人对上海体验的感言,不过至少在方言中留下了痕迹。崇明由于孤悬在外,方言比较少受外界影响,逐渐成为吴语方言的一种代表性方言,与它历次隶属的南通、苏州、太仓、上海方言均有不同。

42卷本《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
其中吴语8种(8卷),崇明方言也是其中一种

按照中国方言的一般规律,由于政区内部的交通、政治、经济、文化的密切接触,各县方言往往不自觉地向州府治靠拢,例如上海方言在元明时推重嘉兴话、清时尚苏州话,现在上海话的地位,是晚清民国后才形成的。
崇明话的孤立状况也是到了与上海密切联系后开始有所转变。崇明话与上海话同属吴语,虽然差别较大(上海人往往听不懂崇明话,但崇明人一般都听得懂上海话,这也可见语言霸权之一斑),有些词汇是吴语共有的,例如“白相”(玩),但上海话中另一些词汇,一般认为是自英语而来,例如“噶三户”(闲谈,gossip)、时髦(smartly)、盎三(差,on sale)、 水门汀(cement)、 混枪势(chance)、司必灵锁(spring)、茄门相(没兴趣,German)、红派司(证件,pass)、等;这些无疑都是在上海形成而后引进到崇明话中来的日常用语。
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些上海话词汇如“老克拉”(class)、“司的克”(stick)、“白脱”(butter)却不见于崇明话,盖因这些多见于上流社会,引入崇明亦无处可用。

3

隔着一条长江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