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发在四十岁决定去高考

张明发今年四十岁，高中肄业，未婚，当前的工作是给我们这个市场送海鲜，有时候还兼职给菜贩子卸货这种小活，不过他最近倒是没怎么干，因为他要高考了。

起初大家都是当笑话听的，快四十的老光棍不想着怎么找对象反而准备去高考，怎么听怎么不可能。

“八成是想当网红。”市场保安李大爷刷抖音刷得多，推测道。

“没准是想找大学生谈恋爱呢？”卖肉的陈叔猥琐地猜。

“哎呀那我可得跟我姑娘说，上大学了别着急谈，等毕业了我给她一年时间相亲，那时候再结婚也不迟。”卖炸货的张婶满脸惊恐，她闺女今年也高考。

随后聊天的人群爆发出笑声，不知道是笑张婶还是笑张明发。

但是当第二天晚上张明发跟市场里的人喝酒，喝到一半开始做题的时候，大家开始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你不知道，吓死我了，我俩刚喝完一杯，寻思接着满上，结果这小子死活不愿意，我正寻思着怎么劝呢，好嘛，从包里掏出来一叠卷子，直接就他妈的开始做上了。”陈叔心有余悸道。

“你没拦着？”李大爷惊讶。

“哪啊，我以为我喝多了，直接回家了。”陈叔惋惜道，“可惜了桌上那些酒了。”

“张明发没说什么？”

“他做题呢，做得老认真了。”陈叔回忆。

市场里的人们面露担忧之色，虽然张明发不是市场里的人，但是好歹大家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有感情在的，不然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喝酒。李大爷掏出了手机开始从抖音搜索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过了会儿他在他们几个人的小群里发：

“你说会不会是张明发让什么东西上身了？”

张婶：“有可能，我看这小子最近魂不守舍的。”

陈叔：“是不是我之前杀的那些猪啊鸡啊来报复我的！”

张婶安慰：“它们要来报复你的话上身之后应该开摩托车撞你，肯定不会高考的。”

陈叔吓得脸更白了，好几天都没敢跟张明发的摩托车靠得太近。

最后大家还是觉得应该是个什么东西上了张明发的身，咬了咬牙花钱凑了个雇道士的钱，陈叔花的最多，道士说这是明清那会儿名落孙山的穷秀才的冤魂，附上了张明发的身，企图考个好成绩然后了却自己阳间未了的执念。

“为什么上了张明发的身呢？”张婶问。

“他天天送鱼，鱼跃龙门，那秀才看中了这点，所以才上的他身。”道士信誓旦旦。

“那道士学习怎么样？”李大爷脑回路清奇。

“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古代的秀才放现在最低也是个985。”道士捋了捋胡须。

“妈呀，那他咋不上我们姑娘的身，考完再把它弄走不就完了。”张婶遗憾，她天天看她姑娘学到深夜心疼，更心疼的是学成这样也考不上本科。

得知那秀才不会害人，市场里的人们松了口气，张婶脑子活泛，心想自己姑娘学习不好是不是因为没有名师辅导？她家是负担不起家教费的，但是他张明发总得顾及点街坊情谊，于是撺掇着她闺女拿了几张卷子去找张明发，当天晚上她姑娘回来，一看样子就是开心到不行。

“人家讲得挺好？”张婶激动。

“哪啊，他错的比我都多，再怎么着都不是最差的那个。”张婶闺女高兴道。

张婶看着试卷上画的叉号，气不打一处来，张明发是街坊不方便发脾气，闺女又是关键时期，想来想去打了那个道士的电话，结果对面传出来他们这边片警小刘的声音：

“婶啊，那个是个骗子，赶紧来派出所看看能不能把钱拿回来吧！”

总之张明发让鬼上身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在每天学习，每天工作，有一次陈叔在张明发送货的时候往他摩托车上故意撒了点儿狗血，不知道是为了辟邪还是为了发泄他没能从那个假道士手里要回来的300块钱。

大家知道张明发这次认了真，但是张婶她闺女又说张明发学习不怎么样，既然不怎么样，为什么要考呢？

“不会是真想当网红吧。”李大爷又说。

好在大家一致觉得张明发不是这样的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张明发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个老实人的形象，遇事不争不抢，平日里说话和和气气的，甚至有点木讷，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了都找不到对象。张明发他妈也住这附近，有时候来买菜，跟小贩们抱怨起她的儿子来，也都是什么这么大岁数还不结婚人生就没指望啦之类的话，唯一说的重点儿的话的就是活该当个让人瞧不起的送货的，但一说到这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马上给菜场里的各位街坊道歉，态度诚恳得很。

李大爷认识的人多，他觉得这事儿估计跟张明发上不了大学有关系，正好当年张明发上小学时候的老师刚退休，老爱在公园里下象棋，李大爷有时候偷闲去下两盘，旁敲侧击地跟他聊起这事儿。

“他能考上高中就不孬了，大学？大专都够呛。”老师将炮往前一推，激动道：“将军！”。

旁边有个看棋的中年人补充道：“他高考？他要是能考中我把这棋子儿给吃了。”

李大爷挑了挑眉毛：“你是？”

“我是他老板，咱们这海鲜就是我给供的。”中年男人狂妄道，“一个给菜市场送货的还想起高考来了。”

“你瞧不起菜市场的啊？”李大爷有点生气。

“别磨蹭了，下棋都不行，学习更不行了。”老师着急接孩子，又不愿意放弃接下来的胜利。

李大爷瞥他一眼：“你们都瞧不起菜市场的是吧，信不信我走一步把这盘棋给翻了？老子在公园下棋的时候你还没退休呢！”

众人一见有热闹看，纷纷围了上来。

李大爷看了棋盘十分钟，老师就要骂人的时候，李大爷走了一步。

众人凑上来看。

“什么嘛，还是输了。”老师叹了口气。

“这盘不算，再来再来。”李大爷郁闷道。

“再下十盘你也不行。”老师走了。海鲜店老板凑了上来，“再来？”

那天李大爷输了十一盘。

回去之后李大爷在群里说：“我问明白了，张明发就是因为不满足高中文凭才去高考的。”

考试是个大事儿，在人们眼里什么都得给它让步的那种，哪怕市场里的人们觉得他们不理解张明发，但肯定是得配合他。

“你说他要是真考上呢？然后再考个公务员什么的，回来我看谁还敢说我摊位超出经营范围。”陈叔开始畅想。

“拉倒吧，公务员得35岁以前考。”张婶了解这里面的事儿，她跟姑娘安排的路就是这个。

“我怎么听说四十也能考？”陈叔回忆起之前刷到过的短视频。

“那你得是硕士博士。”张婶纠正。

“不行我劝劝张明发，让他考个研吧。”陈叔满脸愁容。

“什么啊，他现在考上也超过四十了。”张婶叹气，“我倒是希望他能考上，他都能考上，我家闺女学习比他好，还能考不上？”

但一想到自家闺女要跟一个四十岁的送鱼工比学习，张婶又开始难过起来。

随着距离高考一天天接近，层出不穷的高考祝福也越来越多，张婶闺女收到了好几次驾校送的笔和本以及广告传单，而张明发也得到了某种优待。

比方说送货的时候陈叔会主动帮忙他卸车，比方说都是摩托进市场李大爷会让他先过，再比方说张婶会把一些剩下来的炸货送给他说是补脑子。人们看到张明发那张已经有些沧桑的脸，打招呼的时候会说：

“张明发，考试加油啊！”

每到这时候张明发就会露出羞涩的笑容，然后点点头。

距离考试还有一星期的时候，市场里的人吃了顿饭，当作是壮行。张明发跟张婶闺女吃了几口菜就又开始做题，这顿饭要结束的时候李大爷陈叔还有张婶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祝张明发和佳佳考试顺利”。

一周后，张明发在街坊四邻的注视下和张婶闺女踏进了考场，作为这个考场里年龄最大的男人，张明发受到了很多关注，可是每次那些话筒凑上来，他总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出名，也不想当网红。

“请问您是为什么想要高考呢？”有个女记者问。

张明发没说话。

考完那天晚上，张明发请街坊吃了顿饭，吃饭吃到一半，佳佳忽然从饭桌上消失了，没人留意，张明发看到了，悄悄跟了出去，发现她正坐在菜市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哭。

“怎么了？”张明发问。

“考得不好。”佳佳抬起头说：“叔，我是不是这辈子就完了。”

“哪能啊？你看叔考得比你还差，不照样去考试了吗？”张明发说，“你们现在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我都没参加高考。你考不上还有很多路能走，我就只能送鱼。”

“叔，你为什么想去考试啊？因为想上大学吗？”佳佳抽泣了两声后好奇道。

张明看着天空，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我感觉高考的感觉……很好。”

“有什么好的？做错一道题感觉跟错了一辈子似的。”佳佳郁闷道。

张明发笑了笑，没回应这句话：“你看，考试那几天，你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在网络上，你是最为耀眼的明星，明星的祝福属于你，网红拍的段子属于你，平日里你发很多评论，他们都不会看一眼，但是只有在那天，你才是网上最耀眼的主角，所有的聚光灯都转到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掩盖你的光芒。”

“在学校里，你是所有老师眼里最宝贝的那个学生，虽然他们平时可能会批评你，会让你天天穿校服，会在你想要偷懒的时候不准你的假，而在那几天，你想不穿校服也可以，想提前请假也可以，所有老师都会很慈爱地看着你，希望你有个美好的未来。”

“在去考试的路上，你是这个城市最有地位的人，警车为你开道，数不清的人为你保驾护航，那条你走过很多次的路，平日里会有人加塞，会有人抢道，会有人乱穿马路，但是只有在那天，大家会默契地让开一条坦途，然后祝你前路似锦。”

“哦对，还有出考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期待地向你投注目光，你会接受新闻采访，会上电视，会被很多人在网上拜托出考场时候面对镜头应该提些什么建议，跟什么大人物一样，充满希望。”

“我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张明发说。

佳佳想了想：“可是那之后呢，你做错了题，就会过另外一种人生，你不再是主角，然后再也得不到这几天的感觉。”

张明发诧异地看了佳佳一眼，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你看，像叔叔我，四十岁了还没能结婚，还做着最底层的工作，怎么看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吧。去年我送货的时候被警察拦住，说前面高考，我看着你们迈进考场，忽然觉得至少一次也好，我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那种人们看着我的目光还充满希望和信心的感觉。”

“可是直到我今天走出考场，却忽然意识到其实高考也就那么回事。”张明发挠了挠头，“考上的去上学，考不上的复读或者再去找些别的路子，人生不会因为高考而决定，真正能决定人生的是你。”

“你们年轻，拥有无限可能。那种可能，是比高考更为珍贵的东西。”他看着佳佳说。

“哪怕考得不好，普普通通地过一生吗？”

“谁说普通不是一种可能呢？”张明发说。

“叔，你当年为什么没去高考？”佳佳忽然问。

张明发脸红了，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害羞，“睡过了。”

佳佳终于破涕为笑。

张明发站起来，拍了拍佳佳的肩膀，“起来，进去吃饭，今天我们是主角。”

佳佳用力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佳佳睡到了十点，起床后她来菜市场准备买菜，然后看到张明发骑着摩托车被李大爷拦在门外，前面堵着一辆厢货，张明发说鱼再不送过去要死了，李大爷说你别骗我了先让厢货出来才有地方让你停车。陈叔见状走了过来，跟张明发说你别想让我再帮你卸货了，我那三百我都不知道找谁要去。张婶在远处喊佳佳赶紧过来，别再弄得一身鱼腥味。

张明发憨厚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也许才是他真正的生活，作为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

但是佳佳知道，他也和自己一起闪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