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肯锡:
您觉得医药行业的演变趋势如何?
David Epstein:
如果说,这个行业的使命就是帮助人们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我个人很认同这一点——那么可以说,目前我们对生物机制的了解之深、操控手段之强,可谓前所未有。我感到很振奋,因为我们有望开发出针对性更强、副作用更小的疗法,并且识别出最适合某种疗法、从中受益最多的患者群体。
如果我们知道某种疗法对某个患者群体效果不佳,从而避开这种疗法,我们就能减少医疗资源的浪费、消除病人无谓的痛苦。研究显示,医疗系统的各个层级都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不论是药品的使用、医院的运营,还是患者的就诊和转诊。如果可以针对每一位患者选择最合适的疗法,或者借助数字干预手段综合应用多种疗法,真正实现对症治疗,我们将有望提高目前高昂医疗支出的使用效率,也能让人们生活得更健康、更幸福。
麦肯锡:
您认为这些想法在未来三至五年内会实现吗?哪怕只是其中的一种。
David Epstein:
我认为,我们已经在靶向药物疗法上小有进步,尤其是在癌症和免疫系统疾病的领域。以格列卫和赫赛汀为例,起初没有多少人相信肿瘤靶向疗法的效果,但等到这两种药物面世之后,大笔研发经费便纷纷转向靶向治疗,接连开发出了数十种药物,其中不乏有突破性意义的药物。第一代细胞疗法已于2017 年底面世。此外,诊断测试的手段也不断推陈出新,学术机构和企业都在开展全基因组筛查项目的研究。
还有一个短期内未必能够看到成效的机会——远程监控。这项技术可让患者在自己家中接受护理,无须前去医院就诊。这或许意味着医生需要通过视频会议系统来观察患者,或者让患者穿戴某种可以实时记录健康指标的监测设备。毫无疑问,这些憧憬终将成为现实,但仍需要一定时间,因为医疗系统需要一个适应和调整的过程,才能解决相关问题,例如,医疗费用如何支付,以及如何建设和改造基础设施来收集所需要的优质数据。
麦肯锡:
过去十年间,人们对医药行业的创新充满期待,但新疗法的面世速度似乎落后于人们的预期。这是为什么?
David Epstein:
事物的发展一向如此。以抗体的开发为例,起初人们激动万分,觉得马上就能开发出各种可以改变世界的新药,但随后只出现了一两个成果,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大家觉得这种疗法也不过如此。蛋白质类药物的开发也是一样。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我们在基因疗法和细胞疗法上走了多少弯路。医药行业的创新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在这个行业中,大多数新疗法都要经过十年以上的打磨。人们有了一个新想法,就希望在一两年内把它实现,但事实往往不会如此顺利。而疗法的最终面世,有赖于那些科研人员和药企坚持不懈的探索。如果你小时候看过《星际迷航》,不妨想一想,人类用了多少年才把这些科幻装备变成现实?从人类第一次想象出那些装备开始已经过了几十年,我们才看到其中某些设备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了生活当中。
麦肯锡:
医药行业未来五年的研发方向如何?您认为它是否会变得更加健康?
David Epstein:
总体上已经大有进步。现在国际上的“me-too”药物越来越少。许多企业面临的挑战在于收入增长停滞不前,无法同时为处于研发早期阶段的所有项目提供资金。为了填补资金缺口,可能会催生衍生企业或者其他机制。
过去三四年间,越来越多的资金开始涌入风投企业,投资者希望可以通过开发新疗法而获得可观的回报。这个机制很有吸引力,因为它有望推动企业上市,或者填补医药企业研发项目的资金缺口。目前,相比于发现和应用新型生物医药和工具,吸引人才的能力对企业发展速度的限制更为显著。
此外,企业也需要关注外部环境,思考掣肘因素可能来自何方。我们应该始终关注政策的变化。举例而言,如果医保支付方——全球绝大多数国家的医保支付方都是政府——面临经济压力,立法的变动就有可能干扰企业的创新进程。如果投资者突然失去了企业上市、获得良好回报的希望,资金就会很快断流,创新也将戛然而止。如果医药企业认为药价下降太快,以致利润率面临巨大压力,它们就会削减成本、降低研发和其他支出。最终会导致整个行业发生震荡。虽然行业本身可以自行调整和修复,但研发工作会进入一段长达数年(甚至更久)的慢速发展时期,乃至完全停顿下来。这种风险将持续存在。
此外还有很关键的一点:知识产权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立身之本,但却时常受到冲击。如果知识产权这道防线被攻破,医药企业就会失去研发动力,从而减缓创新进程。
麦肯锡:
下面我们来谈谈创新的话题。您认为哪些领域的创新潜力最大?
David Epstein:
很多领域都有非常可观的潜力,也不乏开发新疗法的手段。我认为,短期内就会有一系列治疗肝病的药品面世,虽然这个领域目前成果尚少。整个行业目前在阿尔兹海默症等神经退行性疾病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和时间,但人类迄今为止还无法完全了解思维运行或退化背后的生物机制。如果在这一点上有所突破,我们就有可能研发出大量的干预疗法。当然,肿瘤以及自身免疫疾病这两个领域的机会也很丰富。还有幸运的是,医药企业现在已经开始重新重视抗菌领域的研究了。
此外,我也认为细胞疗法有助于攻克多种遗传性疾病,例如,镰状细胞贫血症、地中海贫血症、血癌等。这些都是近期有望取得突破的领域。
微生物组(microbiome)与人体健康方面的研究进展也令人振奋。虽然还有很多方面有待探索,但目前的成果已经有可能转化成多种全新的疾病治疗方法,或者有助于发现新的小分子药物。未来两三年之内,我们不仅将在胃肠道疾病这些比较熟悉的领域中取得突破,还有望进一步洞察大脑与肠道之间的联系、心脏病与肠道之间的联系。这些奥妙都将被逐一揭示,新的治疗方法也会陆续面世。某一天,我们也许能够通过管理人体微生物组来预防疾病,例如,对某些菌群进行修改并送入人体,用以预防关节炎或抑郁症。
麦肯锡:
这些都是科学上的进步,那么技术上将有哪些创新?您认为数字技术应用于医学领域的前景如何?
David Epstein:
个人觉得目前的医疗系统中存在着极大的浪费。病人到医院就诊,医生下了诊断之后就打发病人回家,一直到下一次就诊之前都几乎不会有任何随访。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更有效的方式来持续监控患者的情况,而数字技术让这种憧憬逐渐变成了现实——目前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一些令人称奇的患者护理创新技术,不仅在不同程度上改善了护理效率,而且也提高了这个领域的理念水平。
当年在医药公司工作的时候,我们成立了一个数字医疗团队,由医疗产品专家和需要这些产品的患者组成,双方共同确定应在哪些方面加强数字化建设,以及如何通过社交媒体克服医患沟通的挑战。在提升诊断效果、加强合规性、降低成本等方面,我们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至于这些新方法能否奏效,目前还很难说,但至少已经综合采集了很多人的意见,包括此前从未征求过意见的群体。监管的进步是促成这一进步的重要因素,但我们必须承认,和其他行业相比,医药行业在监管方面仍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麦肯锡:
“以患者为中心”是老生常谈,但确实很重要。您如何理解这句话?
David Epstein: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要从两个角度来理解。其一,医药企业对于患者的整个诊疗过程存在极大的认知错位,因此我们首先必须设身处地去了解这个过程。在这个方面获得深刻洞见以后,企业才能针对患者的需求开发更有针对性的标签药物,更好地秉承“以患者为中心”的原则推动药品上市,并提高临床试验的效率。
“以患者为中心”的第二层含义,在于它可以成为企业激励员工的强大工具,有助于企业向员工阐明自身的使命和工作的意义。员工很少会被当季销售目标激起工作激情。对企业而言,业绩固然重要,但如果能让员工认识到自己的工作可以让别人生活得更幸福,他们就会满怀激情,主动拿起电话、打破繁文缛节;开会时也会迅速到位,积极商讨决策。这种更加主动和敬业的工作氛围有助于企业快速实现创新。
让员工设身处地关注患者的感受,也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帮助他人,正在为这个世界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医药企业应该让员工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假如你正在主持一场会议,不妨在会上问问大家:“如果患者亲历了这场会议,他们会有何感受?”
麦肯锡:
您认为,从创新和开发新疗法到实现商业化的这个过程在未来将会发生哪些变化?
David Epstein:
临床试验的方式将发生变化。收集患者数据的场所不再限于医院或者医生办公室,监控的内容也不再限于心率等基础指标,而是包括衡量生命质量的相关标准。最终,病患自述结果(PRO)也会作为常规信息写入药品标签当中。未来的临床试验规模也将缩小,因为筛选方式将得到优化,我们在试验初期就能确定哪些患者对疗法会产生更积极的反应。
遗憾的是,商业化的过程不会有太大变化。今天的许多工作未来将依旧存在,例如,教育医务人员、与患者互动。当然,社交媒体的作用将会越来越显著。
医疗付款也将开始转向“按疗效支付”的时代——不再是“采用某种疗法,就要支付一定费用”,而是“疗法有效,则支付一定费用;如果无效,则减免费用”。如果你买了一台无法正常行驶的小汽车,你就可以申请换新或退款。医药行业也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麦肯锡:
这提出了生成真实世界医疗数据的问题。您认为医药企业在这一方面将扮演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