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也退
贾行家是我故交,我们曾在一个相声论坛里说过话,一时就很谈得来。“贾行家”一名,略熟相声的人都知道出自刘宝瑞大师的同名单口相声,说一个叫“满不懂”的有钱人想开买卖,请了据说很有学问的贾行家参谋,结果开了间药铺。有上门抓药的人要附子(“父子”),贾行家就让店东带着儿子一起去;又来一个要砂仁(“仨人”)的,贾行家就把自己、东家老婆连同店里的小徒弟一起送出去,还说:“行了,咱们的买卖也甭干了。”
虽然是笑话,也有感伤的一面。贾行家虽然不懂装懂,可他认真地相信自己的理解是对的,他不骗东家的钱,还一心想着干好买卖,不得罪客户,为此都把自己搭进去做药材。世上愚人不少,但有这种精神的愚人,可比懂事明理的人更稀罕。
我为这种精神肃然。而眼前的这位“贾行家”,在他的第一本书《尘土》里也写了这么几句让我肃然的话:“人之未达,无异于眇,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影响错过。”《尘土》里的文章分为“人”“世”“游”三部分,上述这句题在“世”部分的页首。注意措词:如果说“即便近在眼前也难免错过”,“即便近在眼前也会错过”,“即便近在眼前也必将错过”,就都是鸡汤,可是“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影响错过”却在哲学之境。贾行家也是稀罕人,因为能吃进哲学的人,也比鸡汤的消费者少得多。
“不影响错过”的口气是疏淡的,不动声色的,“错过”不能也不必激起他的心潮起伏。为什么?因为“人之未达”,而《尘土》中的每篇文章都在说,我们是人,我们每一个时刻都是一个人的长短,“未达”不是说不发达,没达到,而是指的人只能在自己的尺寸之内。说起来容易,但要承认这一点则需要阅历;《尘土》是一本阅历之书,阅历堆积到人明彻了时间的分量时,书也水到渠成。
我们都视人为必死的皮囊,一点不错,但我们的理由却各不相同。我可能是因为嫉妒。有一位同事沾沾自喜地告诉我,她办了二十几张信用卡,每个月可以利用不同银行之间的利息差赚好千把块钱,我就在心里想,她不过是一时痛快。另外,我一向抵制环境的影响和塑造,抵制的结果也让我无条件站在时间一边,相信它的淘汰力。贾行家写到八十年代最流行的王朔和顾城,我从没去读;向下风靡到小学里的古龙、金庸,我一页都没碰过,但是,《尘土》中写到的八十年代卖的人体图册,我会去偷窥,因为我不觉得那是群体行为(其实未必)。贾行家说,当时最没人买、最小众的书是“现代派作家随笔”,小贩装了一麻袋,直发愁该卖给谁——但就连那个我都没发生过兴趣:连大众都不要看,我为什么要去看?
对我,将人视为必死,是面对人间众生的参差错落,山高水低,找回心理平衡的方法之一,但对贾行家,则是一种必需。他没有理由不如此。他在《公路的温柔》一文中提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说,他对俄国的印象是“善于制造痛苦,也善于承受痛苦”,说得很对,但他的洞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是此中的行家。书的第一部分“人”,我一边读,一边仰望他家叠床架屋的亲属关系,帽子都掉了:大爷,大大爷,二大爷,三哥,三舅,大表哥,姑姑,姥姥姥爷,奶奶爷爷,姑姥姑姥爷。算下来也许人数并不多,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已作古;有的时候,某人生前的行状就已被后来的死亡所印证,人就像一辆汽车,刚出厂时你就被告知,它可用十五年,然后报废。
必死也是“未达”的一个证明。只是一般来说,我们不会把人当成商品,给它标上保质期、deadline,我们倾向于假定生命无限,然后慢慢习惯这种假定的破灭,从痛苦中学习木然。贾行家的爷爷死时,儿子们都先走了,床前尽是第三代——光这一场景就已够我哑然,懂得了明明是写一大家子人,写起来却很缺生命气息的原因。在这文字里,一切都强烈地被过去时所限定,哪怕还没过去的,还缘浅情深在延续的,也已当作过去时在叙述。
《尘土》里文章的步调多是匆匆的,因为作者惯于把人视作未来的“尘土”,又无意教育读者该怎样学习谦卑地过一生。那些畅销书,越是被传阅,被翻得破,我越觉得它们很快就要朽烂了,贾行家也是如此,他自己经过手的东西,就连爱情,都朽烂了,错过未摘的花都枯萎在别人手里,以至于“我总苦恼于如何安放虚无的东西”(《渡河入林》)。不出意外,他是一个意识敏锐的被动的人,“耳软心活,是婚恋市场上‘备胎’式悲惨人格典型”(《焦虑》)。
很多中国小说,我从来不看的那些,都反映一种违背我本性的状态:人的被囚,无力逃脱。我生性不能忍受束缚,赶上一个被互联网、被社交工具所解放的时代,应当偷笑三声才对。但贾行家却看出了虚无。即使提到微信,够时新,够现代,够高科技,他看到的也是它不分年龄的囚笼作用:
“微信这东西,真是现世报,当年不良少年的网瘾症状,如今的中老年人一样没有落下,也是断了Wi-fi就惶惶不可终日,尽管仍然赞成送孩子去受电刑。”
如果你不能看到哀悯,就不能体会他的讽刺。一个Wi-fi大获全胜的21世纪让他更加同情那些紧赶慢赶赶不上“时代脚步”的中老年人,他们就是少年人未来的样子。年代的感觉天生就在这位见识过大家族凋零的作者身上,如同一对翅膀。
贾行家受相声影响的语言和想象力,我是品得出来的。《侠和武》里说,严打期间,据说四平或锦州抓获了入世盗窃的飞贼,一看是六七十岁、身轻如燕的老头儿,正要审讯,“两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到局里来,自称是案犯的师兄,奉师父的命令捉拿叛徒回山。于是八九十岁的老头当晚抓走了六七十岁的老头,应该是回去见一二百岁的老头去了。”后边一句是关键,也是相声舞台上留给捧哏的台词:“民警们只觉得做了场满天飞老头儿的梦。”
他也是琢磨双音词和四字词的达人,尤其是,他有一种拿形容词汇作赠品的习惯,那些非同一般的字词组合,被他满不在乎地放置在各处,仿佛词汇如生命一样都是白驹过隙,无需多作把玩。《等待灵魂的大庆》一文中,他说大学班上有两个大庆人,“一个是保送生,时时以油田的霍阔为自豪,父亲是采油某厂的肥白领导,床底下有几十双耐克篮球鞋……”一个“霍阔”,一个“肥白领导”,因为用之随意而见轻蔑。在“肥白”的时候,在说到耐克鞋的时候,贾行家已经不声不响操起他的笤帚,把这些人归置到墙角去了。
“你本尘土,当归于尘土”,是圣经里上帝的教诲,圣经作者意在警示人们要认清自己的卑微。但现在神的领地衰微至两千年来的最低,上帝的都归了凯撒,而凯撒的呢?贾行家对撇掉了上帝、又不甘接受事实上的卑微因而倍感焦虑的众生有兴趣,只因他们还活生生的时候就已散发出尘土的味道,或者,在他心中私设的小小公堂上,他们随时都要化作尘土。
【注】本文题图为贾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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