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的创作并非从头如此。王学圻第一次见张黎还是在1980年代,他拍戏结识张黎,“头发倍儿长,穿一皮夹克,倍儿帅,真的非常秀气……也不说话。”王学圻眯着眼睛模仿着张黎拿着摄像机取景的样子,“中国所有的摄影师之中,没有他那么帅气的,就是他把机器把在手里,人机合一的感觉。”
摄影师时期,《离开雷锋的日子》、《横空出世》这类根正苗红的影片张黎并没有多大志趣,虽然后者还让他拿到了那年的金鸡奖。
同叶大鹰合作的《红樱桃》、《红色恋人》,名字挺红色,但影片做出试图展现革命历史中人性化色彩的努力,这开始趋近张黎的口味。
特别是《红樱桃》,虽然挂的是摄影的名,但从策划到剧本,张黎全程参与。他把当年去过苏联的红二代们寻访了个遍。1940年代,一些共产党人的子女被送到苏联学习。在苏联,年幼的孩子们目睹德国入侵莫斯科,被迫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甚至被抓进德国人的集中营强制劳动——这是张黎喜欢的题材,战争对于孩子的伤害。现实比《红樱桃》后来展现的更令人唏嘘,张黎至今还记得采访朱德女儿朱敏的场景,“她谈到她在集中营里那些经历,那些都没哭。在提到斯大林反攻的时候,她哭得不行。她没受德国人的折磨,却被俄国人蹂躏。”
他去莫斯科调研,谈合作,结果赶上苏联解体,期间叶大鹰、美术、制片全扛不住,溜了。张黎在解体后找不到衙门口在哪儿的俄罗斯硬扛了4个月,直到最后把片子做成。
此后商业电影大幕拉开,从2000年的《一声叹息》到2006年的《夜宴》,张黎掌镜了冯小刚4部电影,参与了冯氏商业电影帝国的崛起。
冯小刚向《人物》描述,别的摄影师可能就是技术,扛机器,但是张黎“他会跟你聊表演,聊创作,经常出一些有意思的主意”。冯小刚对张黎转型当导演一点儿都不奇怪,“他确实适合当导演,他是一个挺有格局的人,在创作上不是蝇营狗苟的那种,很出色,很全面,他有那个能力。”
革命浪漫主义电影和商业喜剧最终都没让张黎产生皈依感,他真正的爆发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
冯小刚说张黎的转型,“他要拍的那些东西都很厚重,篇幅大,一个电影也装不下。”
另一个原因,文以载道。冯小刚说到了“名”——张黎做出自己想做的东西,做出品质,投资人找来,赚钱,赚名声。张黎在意的是这个“名”。
拍完冯小刚的《大腕》,张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走向共和》之中,刘文武在《走向共和》筹备期间,坚定地选择了此前并无执导电视剧经验的张黎。
两人相识于胡玫导演的《雍正王朝》,张黎担任艺术指导,合作中脾气火爆的刘文武发现张黎对历史对人性理解得很深,但就是对人爱搭不理的劲头儿招人烦,起初俩人还总掐架。
让刘文武心服口服的是《走向共和》的开场。原本的设计是李鸿章穿着文官服制、挎着枪出场。张黎最后拍的是,让李鸿章在家里吃他最爱的清蒸淞口鲜鲈鱼,其间北洋水师要银子,日本制定国策针对清廷,张之洞汉阳铁厂出生铁……风雨飘摇的晚清,件件都是紧要事,可听着这些,李鸿章悠闲地换着餐具埋头吃鱼,兀自岿然不动。结果当下人报告慈禧的鹦鹉生病,拉的屎颜色不对时,李鸿章放下筷子“啊”的一声——就这么一组镜头,清末内政外交的积弊就都出来了。刘文武说,“就凭这,我就认张黎是国内最被低估的导演,他太特别了。”
刘淼淼认为,张黎的优势在于,他对人物的理解非常深,深到他觉得电影的篇幅根本满足不了他,他需要利用电视剧的篇幅,把他对人物的理解都包含进去。
他要做的是,用电影镜头的标准,拍他想拍的电视剧,做出行业的最高标准。陈宝国饰演《大明王朝》中的嘉靖,他有次向媒体回忆,“电视剧基本上是肖像艺术,男演员要有棱角有骨干,用的多是平光。这次张黎一开始就跟我说,宝国这次用顶光,给你拍出两个深眼窝和一个大鼻子出来,我说好,中国人都拍出深眼窝吗?他说我们准备给你这样拍……他用电影的镜头、手法来拍这个电视剧。 ”
拍《走向共和》,张黎几乎把自己都榨干了,刘淼淼记得录音的时候,张黎全程是躺在床上盯的,心血和体力都到了极限。
张黎至今记得清楚,当年央视台长杨伟光握着他的手,说“恭喜你,导演,《走向共和》通过了”。以当时的年纪和阅历,张黎做出了让步,刘淼淼记得当年跟张黎一起剪《走向共和》,精修的时候,他自己主动剪去了12集。
《走向共和》播出时,张黎曾表露过他的精英史观,历史的掌控者,左右着大清朝局的,是慈禧。《大明王朝》里,掌控一切的,是嘉靖。天下的福祉在于,慈禧和嘉靖忙着修园子的同时,心里能存着天下的“人”。
张黎试图影响社会中坚,他想要传播给精英阶层的正是这样的价值观。一次接受采访时,媒体问,“《大明王朝》以历史剧资治,可见你拍摄电视剧,是很注重其当下意义的?”张黎干脆地回答,“当然,要不你弄历史正剧干嘛啊?如果你连『资治』的效果都达不到的话,你不妨去戏说。”
他是崇尚精英的,不讳言自己并不需要“酒足饭饱之后坐在那里,边品茶边看得昏昏欲睡,那是普通观众”。“我一向都反对‘接地气’这种说法。我的作品是为专业观众而拍的。”
“一切历史的,都是现在的,”是张黎的野心。《走向共和》播出时有媒体调研,观众集中在高知群体,那时候张黎很高兴,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影响社会中坚。《大明王朝》同样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引发追捧,人们在张黎的镜头里,看到了一个制度的山穷水尽,张黎借海瑞刚直的形象抒发知识分子的理想,“正君道,明臣职”。
王学圻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历史,听都不想听,但是你让张黎叨叨起来,他收不住。吕乐记得,早些年张黎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是个白丁啊,你太简单,太幼稚”。
在创作上,张黎的表达欲一直是旺盛的,吕乐觉得电视剧时间长耗体力,张黎的瘾却没过够。这种表达的渴望一直被现实修正着,“他不断给自己争取(话语空间),名在利前。”曾与张黎合作过的录音师安巍说。这和冯小刚的判断一样,张黎骨子里是要传播一套东西,这个念头非常强烈。
但是关于历史人物的诠释,他一直顽固地坚持着。这种坚持有时会冒犯权威,有时候会冒犯学界,有时候又把看电视剧的观众都冒犯了,这是老友王学圻佩服张黎的地方,他不是按照大家认就的、已知观点去拍东西,那样当然更省事儿,但他不去走这个路,他拍自己研究出的东西。张黎骨子里烦透了伪崇高、伪庄严,脸谱化的叙事他都提不起兴致。假模假式的东西他受不了,全得给捅破了。
“人民?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民。我只见过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自己拍过的人物里,张黎最喜欢袁世凯。他从来都知道,历史是他自己在史料里翻出的历史,他想表达的历史。袁世凯没有说过这句话,这句话是张黎自己加的。
上中学的时候,当时中央提倡大家学外语,几百个孩子在操场上站着听校长训话,校长是新四军、老革命,跟自己的父亲还是旧识,老革命一本正经地号召大家说外语,张黎在操场上冲着校长喊,你说一句我听听?
这种反叛到了艺术创作里面就是大人物的平民化,认定的又怎么样?伟人不拉屎吗?坏人没有好的时候吗?
说起这种价值观的缘由,张黎先是说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形容1960年代经历的饥饿感,“饿得想抓屁吃。”一个文静内敛的、弹钢琴的老太太,这么说。
紧接着张黎举了个时间和空间都很遥远的例子。1995年的美国俄克拉荷马爆炸案,主犯是一名海湾战争的老兵,这起爆炸造成168人死亡、500多人受伤。美国记者追踪报道这个事,追了12年,12年里面最初的愤怒、悲痛一点点被磨掉,让张黎印象深刻的是主犯的妹妹,对着镜头,她说自己的一生都被哥哥毁了,她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求得被害人的原谅,但是这姑娘最后流着眼泪说的是“但是我最爱的,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