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湖中的小瓢虫
图/千巨万
三本书三个阶层
读《穷查理宝典》，可以看到一个上等阶层的人，一生面对的问题以及他是如何做决策的。
读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可以看到一个家道破落的中等阶层，如何勤奋好学，虚心结交上等阶层的人，逐渐积累财富，慢慢完成阶层跨越。
我这两天正在读的连阔如《江湖丛谈》，讲的全都是下等阶层如何赚钱的。
连阔如正好和陈存仁身处同一时代（1927 年开始出道说评书，之前在街头看相，也做过杂货铺伙计），《江湖丛谈》和《银元时代生活史》一样，也是一本事无巨细，记载了连阔如全部所见所闻的书。连阔如写的是北平和天津的底层社会百态，陈存仁写的则是上海。
三本书三个阶层。这三本书比照着读，可以看到为何阶层跨越如此困难。财富是阶层跨越的唯一手段。获得金钱，无论哪个阶层的人都有方法；但与金钱的相处之道，才是阶层跨越的关键。
能否掌握与财富的相处之道，又最终取决于一个人的品性和思维方式。陈存仁就是具有能够跨越阶层的品性和思维方式的人，查理·芒格更不必说。
连阔如在街头说评书，一生看过无数江湖人士，他总结江湖人士攒不下来钱，总是落魄潦倒的原因：
一是品行习惯不好，赚了钱就拿去逛风月场所、赌场、吸毒、吃喝玩乐；
二是没有理财之道；
三是眼界所限。今天赚到的钱，今天全花完。“社会的人都是只顾眼前，不管将来。”
江湖人士如何赚钱
在我少年的时候，将开知识，就想将天下的事全都知道了。
——连阔如《江湖丛谈》
江湖人士赚钱，大多都靠坑蒙拐骗，所以都不能长久，只能四处流窜，居无定所。
连阔如自己是说评书的，每天也都在北平天桥、天津南市三不管露天市场之类的街头上混。露天市场最便利江湖艺人聚集，等到市场上盖起了房子，艺人们就走了，市场的人气也没了。
连阔如好奇心超级强，又擅长观察和记录。他成天出门闲逛，到处结交朋友，碰到奇闻怪事总要一探究竟。
为了看骗术，连阔如可以一整天跟着一个乞丐。看他大冬天白天光着双腿在街上乞讨，傍晚下班后穿得整整齐齐，坐上车子回家。有个北方村镇里的男人，每年冬天全镇子的男人都到城市乞讨，反正冬天不能务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讨点钱花，到开春要种地了就都回去了。
为了知道小偷怎么偷绸缎庄的，他就特别结交绸缎庄朋友，每天都到绸缎庄里和店主聊天，专等小偷。小偷们喜欢秋季和冬季，因为可以穿厚厚的衣服，方便把偷来的东西藏到衣服里。
连阔如还结交到一个顶顶厉害的高买（高级小偷，专门偷金镯、钻石戒指、人参等，干一票能支撑好久）叫于黑，连阔如看了于黑出门偷东西的装备，主要在衣服上做了不少手脚，加之手快，连阔如颇有不屑，觉得小偷的活儿变戏法的人也能干，但是于黑说：变戏法和我们隔行如隔山，变戏法的人和我们最大的差别是胆量不够。
《江湖丛谈》信息量实在太大。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甚至还有逗狗熊的人。我自己最喜欢的是拉洋片的人。
“拉洋片”，可以简单理解为用一个小箱子放幻灯片。观众透过箱子上的透镜看画片，拉洋片的人一边操纵画片，一边还要敲锣打鼓、吹拉弹唱，配音讲故事。这个行当也算是内容创业。行当里有专门做箱子的（硬件），也有专门做画片出租或售卖给拉洋片的人的（软件）。
拉洋片的是江湖上最苦的行当，因为他们的成本高：
做份洋片最少也得四五十元，画片子得到塘沽潘小秃去买，做洋片箱子得到山东德平县买。除了这两处的画匠、木匠，别处洋片活儿是不行的。
这些家当很沉，几十斤重，每天要背来背去（重资产），拉洋片的人还要体力好。不像算命先生，只要有纸有笔就可以赚钱（轻资产）。
设备搞定了，对从业者要求也很高。连阔如说，江湖上拉洋片还能赚钱的，他只见过一个，那个人叫大金牙（焦金池）。他胜过别人的不二法门是：
长得好看；
口齿伶俐；
有曲艺特长和内容原创能力，自己能编各种歌词来唱；
有演技，表情像卓别林一样，丰富逗笑；
大金牙有这些才艺，甚至可以做到不拉洋片，纯靠个人演出赚钱。另外他舍得投入，真正做到了市场独家：
普通洋片箱子，只有四个镜头，一次只能四个人看；大金牙的洋片箱子是特制的，有八个镜头，上座率提高一倍。他的洋片箱子成本很高，要八九十元才能做得下来。
常见的洋片戏目有：《西湖十景》《水漫金山寺》《纣王宠妲己》《妓女告状》《小寡妇上坟》……
从篇目可以看出，《西湖十景》大概相当于“请您欣赏”之类的风光纪录片。
有种洋片箱子叫水箱子，加些水漏子之类的配置，往箱子里灌水，还可以演出《水漫金山寺》，这相当于特效电影；
“带彩张儿”相当于中间加映，一般是一张《杀子报》，讲的是亲妈杀害儿子的故事，相当于暴力片。
还有夹“春页子”的（你懂的）。因为有小学生去看，被官府知道了，就给取缔了。
行走江湖重在话术
看《江湖丛谈》时我总在想，如果《影响力》的作者西奥迪尼看到这本书应该会很开心，因为连阔如几乎记录了所有江湖骗子的话术。和《影响力》里的技巧全部可以互相验证。话术在《江湖丛谈》里叫“钢口”。
江湖骗子最常用的话术，是先说一段故事，这叫“包口”。卖药方子的，就先说一段前朝名医叶天士治病的故事，然后说自己过去在前清太医院当差，还有遗留下的妙方，专治疑难杂症。小孩被开水烫、被蝎子马蜂叮咬、牙疼、耳内生疮之类的都能治。
这些个病虽不要紧，当时可没法子治的。当初我家里配过这些药，家里施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如今，家中的事由不好，施舍不起了，我将这六十几样绝方印了一千本……
哪位愿意要一本，拿到家中，行个方便，结个人缘。我也不赚钱，我花多少钱印的，你花多少钱买。
我这本儿是一毛钱一本。今天我为传名，不要一毛钱，咱二十枚一本。都要我可不卖，就卖十本，过了十本之外，我还是卖一毛钱。哪位要哪位伸手，接着也不用喜欢，接不着也不用恼。
看到效果这么好，连阔如也买了一本！书封上印着“万事不求人”几个大字。
这短短一段话，《影响力》中提到的：互惠、权威、承诺和一致、短缺，全部都有，当下自媒体营销最重要的能力：讲故事，也有。
镖局中的人，也有一整套话术应对一路上打家劫舍、躲在暗处的小偷劫匪。镖局话术的目的在于一说出黑话，对方立刻可以知道道行深浅，也许当下就撤退了。同时，黑话都是些客气话，甚至还有结交之意，没有辱骂、看轻、激怒对方的词。镖局的黑话话术非常重要，作用相当于谈判，若能尽量避免冲突发生是最优之选。
连阔如四十年代到电台播评书，还开了广告社，在他的电台评书时段承接并插播各种广告。他的广告社当时算是京城头一家。也算是很爱思考，很有赚钱头脑的人了！
连阔如在江湖行走，看到的都是浮光掠影，没有长久之事。
报纸的报道，让江湖骗术骗过一次就很难再骗；
火车、轮船、邮电局让镖行的人也没有买卖了；
腥棚（腥指假的），就是专门卖票给人看“三条腿的姑娘”“人头蜘蛛”“六条腿的牛”之类奇观的骗术，因为民众知识的增加也卖不了票了……
《江湖丛谈》是本少见的非虚构+趣味性+资料性著作。因为黑话较多（导致注解也多），连阔如记事又十分求全，初读起来会感到疲惫，内容也有不少重复之处，但读进去之后颇有趣味，随处都能读到类似侦探小说中的不同身份人物的行为逻辑链条，而且，它还是真实的。
这本书更适合随手翻阅，黑话可以跳过去读。它适合好奇心强的，做编剧、写故事、做研究的人看。
好奇心不那么强的话，就看看我写的也可以。我已经将今日最大的秘诀传授于你，从今往后，你可以修身养性，精心研习阶层跨越之术，万事不求人。而且（可能是全宇宙最了解连岳公号文章的）我还特别加赠一篇连岳的《上等阶层和下等阶层》。
我就是这么慷慨！
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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