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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钱锺书的学问方式 (二)| 正略名家

赵民微分享  · 公众号  ·  · 2017-11-16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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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经济/故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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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梦溪

来源 | 中华读书报


钱锺书的学问构成


钱锺书先生的学问结构,都由哪些部分构成,他的学问脉分如何辨识,学术界没有一致的看法。我长期读钱,三复其义,认为他的学问构成,约略可分为四目:第一是经典阐释学;第二是学术思想史;第三是中国诗学;第四是文体修辞学。


前面提到的说钱先生是卡夫卡的绝活的文章,不承认钱先生著作里面有解释学的内容,未免令人感到意外。《谈艺录》也好,巨著《管锥编》也好,独不缺少解释学的内容。只不过钱先生对解释学有独辟胜解。《左传正义》三,隐公元年,解一“待”字,令人绝到。郑庄公由于“寤生”,惊吓了他的生母武姜,因而母子失和。庄公即位之后,武姜便与庄公的胞弟共叔段结为联盟,封地逾制,一人独大。郑大夫祭仲建议及早除掉,免生滋蔓。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进入中学课本的《左传》名段“郑伯克段于鄢”。


我们且看钱锺书先生如何解释此一“待”字。


他先是征引《左传·闵公元年》,齐国的仲孙湫提出:“不去庆父,鲁难未已。”齐桓公回答说:“难不已,将自毙,君其待之。”又引定公六年,公叔文子谏卫侯:“天将多阳虎之罪以毙之,君姑待之,若何?”再引《韩非子·说林》,下有与悍者邻,欲卖宅避之,人曰:“是其贯将满矣,子姑待之。”钱先生具引之后申论说:“‘待’之时义大矣哉。‘待’者,待恶贯之满盈、时机之成熟也。”然后又引《汉书·五行志》董仲舒之对策:“鲁定公、哀公时,季氏之恶已熟”、《孟子·告子上》以麰麦喻人性:“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


这就如同郑庄公等待到共叔段谋反在即,并得知其起事的具体日期,于是下定决心,说:“可矣!”也就是可作为的时机真正成熟了。


钱先生接着又引《史记·韩信卢绾传》:“太史公曰:‘於戏悲夫,夫计之生熟成败,于人也深矣!”以及《北齐书·陆法和传》里的陆氏发为议论:“凡人取果,宜待熟时,不撩自落,檀越但待候景熟。”抑犹未尽,更引西典助发,一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政论家的“待熟”之说,二是培根论“待”时提出的“机缘有生熟”,三是孟德斯鸠论修改法律,提出“筹备之功须数百载,待诸事成熟,则变革于一旦”,四是一名李伐洛者,认为“人事亦有时季,若物候然”(《管锥编》,三联版,页276~277)。中西古典万箭齐发,齐来会战,“待”之一词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只好俯首就擒。


其实所谓“待之”,就是为人举事,要讲究条件和时机。而时机须由条件来酝酿。舍此二端,急于从事,揠苗助长,冒行躁进;或灰心气沮,知难而返,坐失良机,都是不明不智的表现,亦即尚不懂钱先生反复阐释的这个“大哉”的“待”字。


钱先生又引清儒之言写道:“乾嘉‘朴学’教人,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指。虽然,是特一边耳,亦只初桄耳。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词’),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文’);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管锥编》,三联版,页281)这也就是乾嘉学者何以重视小学的原因。


小学是进入经学的阶梯,故“读书必先识字”是清儒的常谈。小学包括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即读书进学,首在认识字,知读音,明义训。然后再由小学进入经学。经学的旨归在义理,就进到中国传统学问最高的形上之境了。


钱先生把这一过程概括为“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此亦即西哲所说的“循环阐释”。钱先生告诉我们,阐释的方式或有中西的不同,但阐释学,中西宜有共理。钱氏阐释学,则明显带有经典阐释的特点,既吸收了西方的理论范式,又直承中国传统传注义疏的阐释传统。


他学问构成的第二脉分,是学术思想史的内容。绝不光是文学,他的学问早已超越单一的文学一科。特别《管锥编》一书,处理的主要是学术史的问题。他选出来作为研究案例的那些典范著作,《周易》、《毛诗》、《左传》、《史记》、《老子》、《列子》、《焦氏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涵盖了传统四部之学的最精要的内容。他丝毫没有轻视作为我国固有学术统领地位的经史之学,而是将其置于先位来加以研究。


《诗经》《易经》均可分称为“六经”之首,《左传》是《春秋》三传中最重要的一传。而《焦氏易林》的列入,则是钱先生的所好,喜其文辞古雅,诗意馥馥。钱先生虽出身中西文学,其经史之学的根底岂可限量哉。只不过他解“经”的方法不仅与清儒不同,与昔日的时流亦迥然有别而已。他的“经解”,集部之学并为入室阶梯。


钱先生学问构成的第三脉分的内容,是中国诗学,这是他学问结构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喜欢诗,长于写诗,有诗眼,也有诗心。他的精神意象在诗里边存活并得到再生。


笔触一旦进入中国诗学,他自由得如同水里面的鱼,欢悦而快乐,似乎有无穷无尽对诗学的独得之秘,顷刻化作语言文辞的泉水,重叠交会,喷涌而出。《谈艺录》就是一部关于中国诗学的大著述。还有可与专著相埒的诗论《中国诗与中国画》,以及《诗可以怨》。


《通感》其实也是一篇诗学的会通之作。《宋诗选注》虽受到彼时精神环境的限制,未能畅意发抒,被他称为“模糊的铜镜”,但经钱先生手泽润色,自有他人所不及的佳风景。他诗学的义理情愫所锺,是为宋诗,自己为诗也是宋诗的风致。但《谈艺录》论诗,唐宋之别,不以历史时段,而以“体格性分”。对清末同光体诸人,是非得失均看得清爽,不掩善,也不护短。钱之诗论,通贯古今,兼采中西,旁征博引,胜解如云。我未见有另外的诗评家能和钱先生对中国诗学的贡献相比伦。老辈如陈石遗,终因缺少西学根底,不能不让钱一箭之地。


杨绛先生也说:“他酷爱诗。我国的旧体诗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诗他熟读的真不少,诗的意境是他深有体会的。”(《管锥编》三联版杨序,写于1997年)


他学问构成的第四脉分,是文体修辞学。钱先生无异是修辞高手甚或圣手。他的言语文辞的讲究,见于他所有各体著作。


丰赡、睿智、幽默的特点充溢字里行间。不妨一读他的散文《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以及长篇小说《围城》,他的独特的修辞风格,踵武前贤而不袭前贤,迥异时流而无法模仿,开篇即知此为“钱氏体”。《谈艺录》等涉及文评诗话的学理文章写作,《管锥编》所展示的经典诠释系统,都是自家体貌,古今中外的要言妙道齐来登场,共同搬演中国诗学和中国学术的传奇大戏。


钱锺书先生的学问呈现方式,体现了古今文体的兼美。如果是白话,他使用的是典雅的白话,不是通俗的白话。文字里带有诙谐的隐喻,和繁富扬厉的比类观照。“典雅的白话”,是我的概括语,自认比较确切。如果是文言,他使用的是典雅的文言。至于在什么情况下使用文言,我的理解是,《谈艺录》、《管锥编》有大量原典引用,所引原典都是文言,如果述论者以白话来阐释文言,繁简


失序,两不相融,必令文体不相统一。这在常人不成为问题,在钱先生则情非所愿。现在史学界正在组织人写清史,我的老师戴逸先生主持该项目。原来的《清史稿》自然多有舛误,但当时撰写《清史稿》的那些作者,可都是一时之选,譬如赵尔巽等,学问文章相当入流。现在写清史,如果用浅近的白话,只能无限地扩大篇幅,史著的味道,过去二十四史的味道,就没有了。


钱先生撰写《谈艺录》和《管锥编》,以他对文体修辞之道的精熟老到,自然懂得,如果用白话通释文言典藏,无异于在茶水里兑上白开水。他深知不同的研究对象,不同的域区类属,宜乎以不同的文体来加以呈现。而中国的文评诗话,他认为向无定体。《谈艺录》的方式,应归于中国的文评诗话之属,文体上叫“诗文评”。


钱先生说过,“文评诗品,本无定体”。陆机的《文赋》是赋体,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是诗体,郑板桥的《述诗》、潘德舆的《读太白集》、《读子美集》,是词体。钱先生说,“或以赋,或以诗,或以词,皆有月旦藻鉴之用,小说亦未尝不可”。(《管锥编》,三联版,页1002)小说也可以用来评文论诗,古典小说如《红楼梦》、《儒林外史》、《镜花缘》,事例多有,而《围城》发抒此道,尤见文体修辞家的法眼机杼。


关于作者


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长期从事文史研究和思想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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