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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族史,都写在了厨房里

篝火故事Bonfire  · 公众号  ·  · 2019-04-20 11:16

正文


导演并文 / 夏老师

摄影 / 王达峰

剪辑 / 李颖


与父亲共用厨房 - 06'35''

朋友吴珊近年拍过几部关于北京脱口秀界的纪录短片,其中一部的主角叫郝雨。郝雨是政府公务员,白天开车去国务院参事室上班,晚上乘公交去小剧场表演脱口秀,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片子播出之后,一位在宋庄做面包的邻居联系吴珊,向她打听郝雨的联系方式。

做面包的邻居姓王,大家都叫她熊婶,因为她先生姓熊,人称熊叔。

熊婶跟吴珊说,多年前,她主持CCTV一个教育栏目,网上突然火了一首叫《大学自习室》的说唱flash。栏目编导去采访过flash的作者——就是郝雨。郝雨当时还是东北一所工科大学的大四学生,给熊婶留下了深刻印象。时间过去挺久了,熊婶和郝雨多年没有联系。要不是看到吴珊的片子,恐怕他们会一直失联下去。

吴珊对熊婶过去的经历只是略知一二。谁知道熊婶竟然是资深的电视媒体人呢?

不过,熊婶和熊叔在宋庄有一家面包房,面包特别好吃,这个周围的人都知道。

说好吃也许有点不全面。论面包的口味,论做面包的架势,论在面包房里的气场,熊叔和熊婶是很有日本职人风范的,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他们和日本职人一样,一辈子都是做面包的。

我们这一行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顺藤摸瓜,结果发现瓜田里的瓜都长在同一根藤上。

后来吴珊又把熊叔和熊婶介绍给了我。很快,我就被熊叔一家对美食那种与生俱来的热情吸引住了。

我们拍了一条熊叔和熊婶做面包的纪录短片。摄影师在宋庄的面包房里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六点,而熊叔和熊婶工作的时间还要长很多。一般人受不了这个工作量。

做那批面包花了两天三夜。熊叔和熊婶不断地发面、和面、揉面、调馅,做成不同形状和口味的面包,掐着时间把面包送进烤箱,又掐着时间把它们从烤箱里取出来,其中一些还需要趁热刷上糖浆。空气中始终飘着略带酸味的发面味儿和刚出烤箱的面包特有的热腾腾的焦香。

除了睡觉和吃早餐,其他时间熊叔和熊婶都在两张大案子前转来转去。一天下来,行走距离轻松可以达到一万步以上。

熊叔还需要随时照顾面团发酵的情况,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都不例外。

要知道,熊叔是1953年生人,熊婶是他大学时代的女友。

我是个口味非常单调的人,很好奇人们为什么对食物着迷。但熊叔的爱好其实很广泛,美食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是个资深的西方古典音乐爱好者,为央视音乐频道做过很多节目。

熊叔是恢复高考后78级大学生,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学数学估计和熊叔出身于汉口金融业家族有关。熊叔的父亲以前在汉口家族钱庄里学生意,1949年后进了中国人民银行。从熊叔父母算起,两代里有5个人在银行业工作,算得上是个金融家族。

关于汉口金融家族的历史,也许值得专门做些研究。作为背景资料,可以参读美国历史学者罗威廉关于汉口的研究著作。罗威廉研究过汉口的商业和金融网络,只是他的研究不涉及那些汉口钱庄的继承人在1949年后的身份和心态转换,以及那些家族在后来政治和社会变局中的遭遇。

美食是汉口金融家族传统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尽管这种生活方式在革命之后已经从社会上消失,但这个阶层对食物的偏好和品味,仍然保存在他们(规模不断缩小的)厨房里。

熊叔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一到春节,子女们都带着孩子甚至第三代去武汉参加家庭聚会。直到晚年,熊叔的父亲仍然保持着亲自为年夜饭挑选食材和下厨掌勺的习惯。熊叔和兄弟姐妹都年纪不小了,各有拿手菜,但一切以老父亲说的为准。

熊叔的儿子晓思从法语系毕业后,去法国一家厨艺学院(巴黎蓝带)学习过两年,主攻甜点,兼及烘培和法餐。但在武汉老家的厨房里,法国证书也不管用。晓思只能为长辈们打打下手。

在太平时世,老人和食物是家族情感的纽带和中心,而在混乱时期,对食物的执著则不失为一种存身之道。“文革”中,因为身处事实上的失学状态,家长可做的,除了让孩子天天抄写领袖文章诗词,还让他们在厨房里学做菜,以消耗一部分精力。毕竟,对这个家庭出身的孩子来说,厨房总比街道和广场要安全得多。

对自己的家族故事,熊叔说得很谨慎,很克制,和他做面包时的气势有很大的不同。尽管这些故事不可避免地会带有时代的烙印,但熊叔总会把自己的回忆安全地从政治带回厨房。

一年多前,熊叔的父亲去世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父亲的时候,熊叔总是会想起父亲在老家厨房里教他做菜的情景。

80年代初,熊叔在数学系上学时,熊婶是武汉大学中文系77级的学生。他们恋爱后,熊叔请熊婶去家里做客。熊叔一家对食物的讲究给熊婶留下了深刻印象——倒不是什么稀罕菜,而是一盘平常花生米,只是处理的方式很特别。

大多数中国人那时候还刚刚吃饱饭。熊婶想,一盘花生米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呢?

熊婶从央视退休后,和熊叔一起做面包。给他们打下手的是宋庄附近的一位阿姨。阿姨是北方人,擅长做面食。她觉得,和中国面食相比,熊叔和熊婶做面包的方式,实在太复杂了。

以前,我对历史上那些把食物说得很复杂的文字也充满了迷惑:从5世纪的陶渊明,到12世纪的苏东坡,15到17世纪的杨慎、张岱、唐寅和金圣叹,18世纪的袁枚,这些聪明头脑为什么如此孜孜于谈吃,而不是去追求立言与不朽呢?

后来我才知道,人只有一张嘴,忙着吃饭可以少说话,遭遇风险的概率就会随之降低。而写文章谈吃,兼有风险管理和文化传承的双重美德。在所有伟大的古代文明里,只有中华文明从未中断,一直成功延续到近代,秘密大概就在这里吧。


儿子晓思在大学里学的是法语。作为学小语种的男生,晓思毕业的时候有些不错的工作选择,但他都没有考虑,而是选择了去巴黎学厨艺,好像他学法语只是为学厨做准备似的。熊叔由衷地对儿子的选择表示赞赏。这孩子和熊叔一样,对食物和厨房从小就充满乐趣。

对儿子晓思的职业选择,很多老朋友都觉得熊叔和熊婶不可理解。

熊叔这个年龄的中国人,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好好吃过饭。即使是他们中所谓的成功人士,也是如此:他们前半生物质缺乏,食不果腹,后半生欲望膨胀,食不甘味。好好吃顿饭在中国还是件奢侈的事儿。

但这并不妨碍很多人看不起做饭的人。

熊叔是个普通人,脾气很温和,从小家境不错,这辈子大概没有对抗过什么潮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跟大多数人一样顺流而下。

一个普通人,只要有一样私人追求,哪怕只是追求吃得好一些,吃得特别一些,吃得有文化一些,大概就很难去处处迎合别人。比如熊叔,就很庆幸儿子不用在体制里生活。

宋庄的面包房其实是熊叔和熊婶拥有过的第三间面包房。但是,面包房,连带面包房里那些专业的设备,一开始并不是买来打发退休生活的,而是为晓思准备的。

晓思从法国回来后,没有像起初打算的那样,在自己家的面包房里创业。他到上海一家法国甜品公司主持硏发去了。

熊叔和熊婶开始琢磨儿子的这套设备,让晓思教他们做面包。这一琢磨,老俩口倒把自己琢磨成了宋庄首屈一指的面包师傅。

宋庄的面包房很宽敞,书架上放着各种和烘焙有关的工具书;储藏室里的架子上有不同地方不同农民用不同种子和不同方法种出来的麦子磨成的面粉;冰箱里堆着自制及来自世界各地的果酱,奶酪、香肠和咖啡豆,应有尽有。

在这间房子里,大到搅拌机和烤箱,小到温度计和切面包的长柄刀,一切工具,除了有专门的用途,熊叔还能讲出许多关于它们的小故事来。那时候他就像个炫耀玩具的男孩子。

总之,传说和事实兼备,实用和情感并存,一个高级别业余爱好者所能想象的极致快乐,应该也不过如此。

对熊叔和熊婶来说,面包房里最重要的地方,是晓思放在储藏室里的一张工作台。那是晓思平时研究巧克力甜品的地方。

晓思和太太现在也做饼干和甜点生意,平时就在这间面包房里做产品研发。

甜点师傅更像熊婶一些,话不多。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同龄人来,晓思会很感到很幸运,从小父母就总是首肯并尊重他的选择,一贯如此。

晓思2017年结婚,婚礼是在延庆长城脚下一处田园小院里举行的。晚上,晓思和熊叔主厨做了法式家宴,大家欢欢喜喜吃过饭,乘兴放了烟花。熊叔觉得,这是他这辈子里烧过的最重要的一顿饭。

2018年,晓思辞职创业,创立了自己的巧克力品牌,从一个外企研发总监悄然转变为一个匠人。说悄然,并不是修辞。晓思的第一款产品量产上市后,熊叔和熊婶才知道他辞职创业的事。

如今,父子二人经常同台工作。随着烤箱的温度渐渐升高,空气中弥漫着面包和巧克力的香味。有时候,这种气味令熊叔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形。那是在武汉老家厨房里,父亲正在教他做一道糖醋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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