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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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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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故事阅读
战地(一)
战地(二)
战地(三)
(四)
第二天,我见来子巡逻时走一步脸上就痛苦地抽搐一下。
“怎么啦?”我问他。
“这……”他指着裆。
回来洞里,褪下裤子一看,一大块硬痂被磨掉了,露出鲜红的嫩肉。
“这可怎么办?”我感到束手无措。若想不磨,一是就这样暴露着等他长好,
我曾因小小的烫伤住进医院,所以知道,这样的创口不宜包扎,在无菌条件下暴露是最好的办法。可是,这能做到吗?二……说是包扎,可包扎起来会捂得更糟糕,这是不言而喻的。
两人一筹莫展。
步话机却“嗡嗡”响了,又是排长的侉调:“喂,赵来子同志,有情况吗?”
“没……没情况。”来子腾不出手,歪身把嘴凑近放在地铺上的步话机说。
我趁他不备,一手抄过步话机就喊:“有情况!”
“咋……咋……咋哩……”排长一听变了侉调。
“赵来子负伤了,鸡巴都烂掉半截了,鸡巴,你身上也长着的物件……”
“你……”来子不顾一切,来抢步话机。
“好……好……”听得出,侉排长咬牙切齿了,“你等着,我命令你等着……
步话机“嗡嗡”响,显然没关。
“你净惹事!”来子满脸痛苦地埋怨。
我扶他坐好。他双手捧着步话机,嘴角抽搐。我捡起棉团,伏下身为他擦裆。我几乎不忍下手,在一片黑紫中,十几块豆大的地方透出鲜红,我擦一下,那兜子皮肉就抖动一下。湿漉漉的闷热捂得心里透不过气,我觉得额上身上的汗拼命挣开毛孔往外蹿……我扔掉粘糊糊的棉团换块新的,我将那兜皮肉捧在掌心,注意着棉团不去触及那露出鲜肉的破损处,我轻轻擦去那不知是药糊还是脓血的污物,来子的皮肉在我掌心发颤,颤成一股电流……
“喂,喂,是来子吗?”
步话机又响了,侉排长搬来了指导员。
“是我……”
“来子,小肖在你旁边不?小肖……”
听到喊我,我抬头应了声:“在哩。”
“来子,小肖……说什么呢?大家心里都明镜一般……哦,我刚问了团里卫生队,新来了一批药,有治‘烂裆’特效的,是专给咱前线新研制出来的,管事儿,我已经派人去取,马上给你们送去。小肖最好也勤着上点药,有病治病,没病防病。还有,我还顺便给你们捎了台半导体,……好像,对咱们的广播电台挺麻烦,……胡乱听吧,有声响就行吧,你们说,是吧?……还有,我已安排每天有个人和你们通话,时间不得低于半小时,你们用手表盯着,时间若是不够,我处分他的‘贪污’。喂,昨晚二排就出新鲜事了,那个‘江西屁大个’竟在床上‘画地图’了,……喂,来子,小肖,我说和你们听清了吗?……”
“听……听清了……”来子哽咽了。
“肖,小肖,你听清没有?”
“嗯,知道,指导员……”
“听着,现在,每个当兵的都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们,守到下命令撤离那一刻,我给你俩请功!”
“是!”
“小肖啊,还有什么要求吗?”
来子用含泪的眼看我,把步话机递到我嘴边。我嗫嚅了,半晌,咬牙说:“到时候,让我参加突击队,我要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
……
好半天过去了,来子叹口气,对一直沉闷着的我说:“指导员是个好人,懂得体贴人。”
“嗯,不错。”我答。
又沉默半天,他像自言自语:“指导员还说给咱请功呢。听他的这态度,好像不像……”
“不像什么?”
“不像……知道咱们的事。”
“咱们……什么事?”
“明知故问。”
我突然暴怒了:“我就要问,我偏要听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你……你真是让我恨死了,我向你表白了无数遍的话,你硬是不往心里装,你……你不就是在心里扣死了那三个字吗?恋,我偏他妈恋,我偏他妈恋你,我恋你到老,到死,恋你一辈子,这辈子恋完了,下辈子接着恋,我就要恋得你永世……就这样,嘀嘀咕咕,窝窝囊囊,……”
来子不说话,他的脸色苍白,他开始显得有些惊愕,慢慢又笼罩起一层凄苦,他像一个在危险中对于救助无望的小孩,他的眼睛现出了泪光,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串串垂落,他仍不动,纹丝不动……
看着来子这张由于苍白更像一尊雕象的俊美的脸,看着他的悲戚和眼泪,我的怒气像被狂风刮着的云缕,一下子飘逝得很远,很远……
“别往心里去,我又欺负你了。……来,躺下,让小弟我给你上药,……”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也想哭,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两人世界再加重这让人心碎的难受了,我强作笑颜,“来子,我信缘份,连你大我几岁,做我老大哥总得让着我,也是缘份。躺下呀,再不听,我可真急了,别怨我再犯混啊,……”
来子顺从地躺下了。
“别动!让我为你脱裤,谁让我……我是真像两口子一样爱上你了呢,……”来子哽咽着开了口:“肖,你别哄我了,我懂得你的心,……我真想,你狠狠打我一顿才好。”
“等着吧,有一天……我见你和别人相好了,烦我了,怨我了,我掂量着能忍心对你下手了,我……我不只是打你,我杀了你!”
……
(五)
山谷里沉寂依旧,我和来子相守依旧。
使我快慰的是,来子开始恢复了活泼。
他见我脱光了晒太阳,就叫:“要不总阴天呢,天狗晾蛋了。”
他要叫醒我,就用指头捅我的屁股,怪叫着:“捅进去了,还假装打呼噜呀!”
他对我的称呼也开始混乱,“坏小子”、“孙大圣”(寓意我有根金箍棒一样的那东西)、“阿弟”、“浪里白条”、“阿乖乖”,……
我当然不示弱,叫他“排座”(座,寓意他的屁股)、“头儿”、“赵哥”、“照你来一股子”,以至叫他:“俊老婆。”他就笑着闹:“以后,我就叫你‘小女婿’,……”
笑着,闹着,战争局势在急剧升级。
指导员在步话机里通知我们,现在的形势已经不仅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尖锐阶段。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对越方的监视不可有丝毫松懈,对越方的任何挑衅行为都不必忍让,随时向他报告。而且,他毫无犹豫地告诉我们,一旦情况有变,来子和我都可以扔下任何东西(最好是毁掉),携带武器自行迅速撤离,他让通讯员送来一张属于“绝密”级的撤离路线图,以防误触密布的地雷。这条没埋雷的通道,是专为我和来子留下的。
随这张路线图送来的,还有两条据说是特供中南海的“中华”香烟。
来子摆出我久违的“上司”脸下达命令--这烟只能在巡逻时抽。
“遵命,排座。”我反而为见到他的“上司”脸莫名其妙地欣慰。
战局紧张,这山谷里的一切却没改变。
每天仍是例行公事地巡逻。
那天,巡逻到狭窄的沟口,我们和那两个老越就倚在相距不过十米的石壁上休息。
来子掏出“中华”,烟盒就在阳光下现出那么一片灿烂的鲜红……
两个老越也在他们那边的石壁倚了。
“腔子”也摸烟叼在嘴上(“嘟噜”恐怕不会吸烟,因为从未见他抽过烟),然后就浑身上下乱翻……显然他没带火柴。
我瞥了他一眼,就掏出我那电子打火机,在手心一掂,掂出道夺目的金光,手腕一翻,喀嚓打着,为来子和自己把烟点燃,极惬意地深吸一口……
“腔子”眼睛一亮,撂下枪起身朝我们移动了脚步……我向来子眨眨眼,微微一笑,把打火机喀嚓喀嚓连打十几下,通红的火苗儿好不鲜活……“腔子”的两眼都发蓝了,“嘟噜”却要拦他,只见他把“嘟噜”一搡,几乎朝我们扑来,却又猛地停住……
“喂,当兵的,点个火……”
“腔子”意外流利地说了中国语。
“嘟噜”紧跟他身后,圆脸涨成个西红柿,红中透青,两手紧紧把着枪……
我和来子一愣,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就漫不经心走近“腔子”,举着打火机朝他伸直了胳膊……
“腔子”嘿嘿干笑一声,要接,我没给,而是喀嚓把火打着,他又尴尬地笑,叼烟低头凑过时,我缩回了胳膊……
“腔子”没了笑意,满面恼怒。
我却拿出“中华”,连打火机一并递他。
“腔子”一见,立刻转怒为喜,说着“谢谢”,伸手就要接。那“嘟噜”却说了句不知什么,伸手挡住了“腔子”的胳膊。
“腔子”把他狠狠一搡,一推帽子,歪头摆出副一百个不在乎的老兵架儿,伸手接过烟,凑近我打着的打火机点燃,眯着眼吸了一口。
沟边荆丛中“哗啦”一响,钻出只小松鼠,惊奇地看我们一眼,“吱溜”飞奔过沟,不见了。
“咋样?比你们的烟强多了吧?”我问。
“这烟,我抽过。”他有点不服气,但还是掏出烟盒--他们那种常见的大绿包--把未点的那支烟精心装了回去。
来子嘿嘿笑。他是没胆量也不愿意做这种“小淘气”的。我在用眼神徵求他的意见,他的默许使我决计再继续这难得的“娱乐”。
“你这烟,我抽过。”“腔子”仍不服气地重复。
“当然,”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的大头翻毛皮靴和“嘟噜”脚上的“解放鞋”,我指划着又说,“当然,你们见过世面,你脚上这双鞋,老美的,没错。他穿的那双鞋是我们给的……你们仓库里准还有法国货。你们准还得了老俄的什么玩艺儿?”
“腔子”狠狠瞪我,迸出一句:“我们越南人……能打仗……”
“哈,”我也故意歪头抖着一条腿作出兵痞状,“瞧你,一颗炮弹飞过来,炸不到你,也把你这副骨头架子震散了。瞧他……刚不吃奶吧,那玩艺儿……你明白吧,怕还没长毛呢,……”
来子笑出了声。
“腔子”精瘦腊黄的脸涨红了,他斜起眼瞪我,一口紧一口吸烟。
“嘟噜”满脸惊骇,滚圆的鼻子尖顶着一层细密的滚圆的汗珠。
“腔子”终于把烟吸完,突然把烟头一扔,摘下帽子也一扔,捋起袖子瞪眼问我:“咱摔跤!”
我看一眼来子,他冲我挤眼。
“摔就摔!”我说着,就要摘下身上的枪。
旁边,“嘟噜”却一步冲过,横在我和“腔子”中间,最可恨的是,他的枪不再横在胸前,而是平端着直对着我,“腔子”又去推他,却没推动,他沙哑着向“腔子”喊了句什么,枪端得更平……
“算了,算了……”来子笑咪咪走过,拉住了跃跃欲试的我,冲“腔子”伸出小姆指摇摇,笑着冲紧张万状的“嘟噜”一瞥,他对“腔子”说:“算了,你看你这个搭档,连开玩笑都不懂,他任屁不懂!”
“对,不摔了,”我也就势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他任屁不懂!”
“腔子”恼火得呼呼喘气。“嘟噜”却仍朝我们平端着枪,指头紧扣着板机,端立不动。
“腔子”捡起帽子,啪啪在腿上抽打,拎起枪大步就往他们的哨所走去,……走出几步,怒冲冲向还站在那里有些惊慌的“嘟噜”大喊了一句,是喊“嘟噜”随他回去,也不排除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