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以为程安讨厌我。
我跟程安的关系非常俗套及禁忌——他是我情人的哥们。
不要误会,我的情人并非姘头,我跟冯小军都不是围城中人,离开彼此,我们都是单身。
情人本来应该是有情人的意思,多么浪漫,如今不晓得为何,也被污名化了。
我们只不过以不结婚为前提进行交往。
用冯小军的话来说——“良性的依赖关系”,用我妈的话来说——“快40了人了,整天没个正形,瞎JB胡混。”
跟冯小军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他便开始带我认识他的朋友。
因为他是一个爱热闹又大方的人,因此朋友很多,几次都是呼呼啦啦一大群,大家在饭局上酒吧里和KTV包厢都很尊重照顾我,热情地叫我嫂子或“娟姐”。
只有程安,见到我总是淡淡的,礼节性的点点头,单音节应付我的寒暄,或者干脆回避我的目光。
我以为他是个害羞的人,但有一次,在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听见他跟同行的女孩说话,把那年轻女孩逗得前合后仰,笑得抓住他的手腕才能维持平衡。
他很温和地笑,那笑容难分辨是敷衍或宠溺,让你觉得怎么理解都行。
他们两个本来笑着,我一经过,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叫我一声娟姐,搭着我的胳膊一道进去了,熟练得仿佛一直在外等我似的。而程安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敛起来,像一团雾被吸入无形的黑洞。
后来我回忆了很久,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旧把柄握在这个男人手中,使之对我特别不忿。
我跟冯小军说:你那个朋友,真是个怪人。
冯小军问我:哪个?
我说,鼻子很高,眼睛很深,人很削瘦,像个3个月没通告的忧愁老男模似的。
冯小军一下子笑了,他说程安就是那个样子,少年时不知道靠那股阴郁气质掳获了多少女孩子芳心。
我很意外,像冯小军这样的花花少爷还会有从年少交往至今的朋友?况且他与程安的关系,又未见得比其它的狐朋狗友更亲密。
果然,他说:“本来都多少年没联系过了,今年他刚好到了深圳,他那个新女朋友在我公司里上班,有天他来接人碰上了。”
冯小军吐口烟:“我他妈,当时还以为我认错了你知道吗?他怎么老了这么多?也不知道当年那些迷恋他的女的该有多幻灭,里面还有我们班花呢。”
我起身去打开窗子。
回来的时候我问冯小军:“你和程安是同一个班的?”
他说不是,咋了。
我说没啥。
其实我是想问他有没有高中毕业照给我看看,我很好奇当年的程安能够帅到什么人神共愤的程度。
因为今日的他在我看来,依旧还是有种吸引人的味道,像我们这种80后的人身上少有的书卷气。
第三次见程安的场景非常突然,那天我在家忙着赶一个客户的婚礼背景板,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没有上过卫生间,最后终于赶在死线前把邮件发送出去,突然接到冯小军的一个电话。
他劈头就说:“你能不能赶紧过来一下?”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公司出了什么事故,结果他紧接着说:“程安乔迁新居,说想让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心中一动,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异。
他接着说:“他说想让你给他的软装提点建议,客厅里还有些东西都没买。”
我说:“好。”
挂了电话,掐着时间,找出我的天价面膜敷了一遍,然后火速上妆,穿上我最得意的套装,拿上车钥匙,行至车库我又犹豫了——太久没开车,突然开始担心车子在车流高峰期跟人出点擦碰。
最后我是打专车去的。
程安的新房子在郊外的湖边,是绿化做得尤其美的一块别墅区,一年前他们的蓝绿色屋顶刚现雏形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
我没有想到程安的经济实力那么好,从他的穿戴上我没有看出来。
我以为那天的“燎锅底”场景会非常热闹,从客厅到餐厅到书房都熙熙攘攘的,前后院乐声震天。但到了冯小军指定的房子,我按了一遍门铃,来开门的只有他而已,我一探头,身后是极安静、简洁、空洞的客厅,白色的纱幔在落地窗前舞着。
沙发上跷着腿坐着一个女孩子,她正在翻一本杂志,听到有人进来了,便抬头,冲着我眯起眼笑笑。
她的嘴唇是小而厚的,眼睛非常黑,擦着车厘子色的唇膏,那笑容非常调皮及甜蜜,而且一闪即逝——她重新低着头看她的杂志。
我简直看得呆了。
我的生活中太久没有出现过那样胶原蛋饱满的,美丽的面孔。她非常非常年轻,但又化着浓重的妆,你要问我她的年龄?15岁或25岁都有可能。
程安这时候从楼上下来了,那小女孩子马上小雀一般地扑上去,挽住他,把杂志指给他看:你看,这一套好不好看?你明天陪我一起去试好不好?
程安点点头。
我心中那个关于“她是他的女友还是侄女?”的疑问,像一粒在灯下突然变得碍眼的灰尘一般,飘飘荡荡落不了地。
冯小军懒洋洋地站起来打一个哈欠:“这是丽娟,这是程安,上次见过的,我女朋友是个艺术家,给好多明星操办过婚礼现场设计的,你让她给你前后看看要买啥添啥,拿个本子记下来就行,我去阳台上抽根烟。”
我跟程安点点头,摊了摊手:“他在家里有这个自觉性就好了,一天到晚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
小女孩把头从杂志里抬起来:“真的?程安从来没让我看见过他抽烟的样子,他抽烟总是避开我100米以上。”
我看看程安,他哭笑不得似的撇撇嘴角,说:“走吧,我带你各处转转。”
我们把下面三层都转了一圈,到处都是白净的,除了一点点原木的边框跟灰蓝色的家具之外没有太多配色。我说你的房子要买艺术品的话其实挺容易的,稀奇艺术或者zuny菲拉蒲的都可以,画就可以挑
拉乌尔· 杜菲
的,或者Peter Fiore的摄影作品,因为跟你的房屋内外都比较相衬。
他的眼睛一亮,突然拉着我上了四楼。
我被他吓了一跳。
我们两个几乎是跑着上到四楼。
原来四楼被他做成一个两边都是落地窗的阳光房,一个墙面是绿的蓝的格子,另外一个墙面上挂着五六幅画,地上也堆着一些画框。
我一看,心几乎跳出来:全部都是
拉乌尔· 杜菲
的。
他走到墙角,低着头翻一翻,拿出一个画框来,举给我看。
是
Peter
Fiore的摄影作品
,我最喜欢的,雪原的那一张。
我张大了嘴巴。
他脸上的表情像个猜对老师习题的学生似的得意,他又把那画框放下,接着在墙角里翻。
我也走过去,看着那一堆画框在他的翻找之下东倒西歪,不由有点心疼。
我说:“怎么,不要告诉我,你有他的全套照片,冬日稻田的那几张也有?”
突然之间,我看到那一堆画框之中倒下来一幅,边角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我还以为我当天在他家里受到的惊吓已经到了巅峰,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伸手去拿那幅画的时候,程安马上也伸过手去,想把那一幅画扶回它的队列中去,但他晚了一步,我很快地把那画抽出来。
竟然真的是它,是我28岁那年的画作,当年还在一个什么尼斯艺术造型大奖赛上拿过一个奖的。
我扬起脸,刚想兴奋地跟他说:“这是我的画!”
然后突然之间,我看到他脸上一股难堪的,甚至是惊惧的神色。
这时候那小女孩和冯小军两个人已经一道上来了。
那小女孩子鹿一样敏捷地跳进程安的怀里撒娇,问他晚饭什么时候开始。
我还是呆呆地捏着那幅画。
冯小军走过来:“哈哈哈,这是什么,好抽象好幼稚的作品,你们在哪找的?”
程安马上把我的画抢过去,插回那一堆画框中间去,拍拍手:“走吧,快开饭了,尝尝我新厨子的手艺。”
那一顿晚饭我吃得精神恍惚,我一直在想: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不是装的?他把我的那张画插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画作中,然后引我上楼,假装翻找什么东西,是不是故意想要我看到我自己的画?
但是他没有办法料到我会跟他推荐
拉乌尔·
杜菲
的作品,那纯粹是我有一天开着车子路过这里时,看到他们蓝绿的屋顶时脑海中突然翻腾出来的东西,况且那个叫Peter的摄影师……又不是非常的出名,他怎么会有,那是我今天进门时看见那些白色的纱幔跟窗边的沙发才想到的……
我的脑子乱得一团糟,直到把酱汁崩到衣服上,我手忙脚乱地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手沾上一点水在前襟抹着。
这时候后面递过来一只白毛巾。
我接过来,然后听见程安的声音:“明天下午两点,我要去菲丽园道,我在那里等你到六点。”
我回头的时候,他人已经一侧身,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出去了。我甚至怀疑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实的声音。
我假装镇定地回到餐桌前,迷迷糊糊地吃完了那一餐。
我只记得那小女孩子可爱的一张嘴,叽叽喳喳从没停过,直到她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之前,冯小军还是很热情的。
“我们不打算结婚。”我尽量友好地回复她。
“为什么不?你的年龄也到了,该结婚了。”
我不知道答什么好。
冯小军的表情也不大自然。
程安夹了一块鱼到她碗里:“她要是想结婚,比你年轻的时候就嫁出去了,何必等到现在?轮不到你来教育人家。”
这句话说得有点严肃,我怕自己多心,便快速地看一看小女孩和冯小军的表情。
小女孩脸上委屈的神色及冯小军面上疑惑的神情让我知道:并不是我想得太多。
我只得低着头,加紧数米。
那一天回去的路上我没话找话地问冯小军:“今天那个小姑娘,是程安的亲戚,还是女朋友啊?”
冯小军看我一眼:“女朋友啊,怎么样,鬼迷心窍吧?”
他问完之后又盯我一眼,使我不得不提醒他请勿危险驾驶。
“你觉得是不是?”
我问:“什么?”
“那小姑娘,真的是鬼迷心窍啊,才21,大学没毕业,跟着一个38的老狗瞎混,啧啧啧,听说家境还不错,家里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了。”
“有什么好断绝关系的,她又不是为爱休学?”我不解。
“怀孕啦!要休学生下来!要不然你以为程安那老狗会让她入主东宫,开玩笑,他根本没想和这小姑娘来真的好不好?”
我只觉得一颗心一直朝下坠,坠入座椅,坠下车底,坠入这城市的下水系统中去,牵扯得我整个人快要撕裂了,因为我找不到我的心到底去了哪里。
我跟冯小军说:“我头有点晕,你停车。”
话一出口我发觉我的嗓音已经完全变调。
从前我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一具躯体内发生巨变,像高速公路上突然失控的汽车一般,没有人知道在那之前的0.3秒之内它经历了什么。
而我知道在刚才的那十几秒内,我的身体经历了什么。
冯小军先是靠边停了车,十分困惑不解地连声追问我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我本就冰凉失控的一颗心,被他吵得更加四分五裂。
我摆摆手,求他先走,让我自己在路边的咖啡店坐一坐。
他很犹疑地走了,因为他晚上还要去赶另外一个重要的饭局。
我一个人在路边的咖啡店坐至深夜,喝了6杯咖啡才平静下来,然后鼓励自己站起来,走到路边去叫了部车子,回到家。
当天凌晨6点我才入睡,吃了四颗睡眠糖之后。
次日醒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惊惶失措地看时间——下午5点半钟了,我的心即使碎成粉末,它也骗不了我的大脑,我的大脑告诉我,有人说他在菲丽园道等我到6点。
那是我跟冯小军从前常去的一家私人会所中的一层的名字,一天只接待一波人,可以住,可以吃,但是不接受点餐,只能告诉他们忌口,由他们来自由发挥。
我一面照着镜子一面想:有人说他要在
菲丽园道等我到
6点
。
时钟上的时间已经5点45。
我一面刷着牙一面想:
有人说他要在
菲丽园道等我到
6点
。
我的心跳得如同一只紊乱的血泵,我的手也抖得厉害,但我还是强撑着洗漱、更衣、化好了妆。
出门前我看了一眼手机:6点半了。
但我还是机械地出了门,叫一部车,到了菲丽园道的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