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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正义,地下代孕网络的吹哨人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11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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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录像功能打开,放进衣服上胸口袋,摄像头露在外面。上官正义大步走进医院病房,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他没有自我介绍,开口就问,“钱拿到没有?”
对方把他认成了代孕中介,立即朝他抱怨起流程问题。上官正义表示可以帮忙处理,让对方配合拿出身份证,还拍了照片。半途,真中介进了门,几人大眼瞪小眼。上官正义随即亮明身份,“我是上官正义!”中介撒腿就跑。
上官正义当场呼叫工作人员报警,后联系当地卫健委,最终成功举报了这家涉及非法代孕的医院。2024年,上官正义上了100多次微博热搜,针对代孕、贩卖出生证等非法行为举报了45家涉事医院。
这是43岁的上官正义从事志愿打拐工作的第18年。18年来,他见证了人口买卖的产业流变。早年间缺乏监控,人贩子可以对孩子直接实施盗抢,2023年,采取盗抢手段拐卖儿童的现案已经实现0发案。他关注的重点,也在近年从拐卖逐渐转移到贩婴、代孕、出生证买卖,也接触到一些极端案例:未成年人卖卵、智障人士被利用做代孕母亲等。
打拐多年,他发现有一大群“人贩子”其实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有父亲沉迷网游输光了钱,家暴以至妻子离家出走,不会带娃,索性把孩子卖了换点钱来用;有的母亲出轨,孩子就成了父亲报复的工具,“是她太绝情了!”他也见到一些无助的母亲,没结婚,孩子父亲跑了,非婚生子是奇耻大辱,“让家人知道肯定把我赶出家门”;被黑中介盯上,“你没收入,怎么养活娃娃?你以后还要嫁人,男方怎么看你?”孩子卖了,母亲又每晚做噩梦,梦到孩子哭着喊妈妈,又花三倍多的赎金去把孩子赎回来。
被拐卖的除了孩子还有妇女。2013年,他去广西横县解救一个盲女,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猛地一阵揪痛:一个瘦小的身影很茫然地蹲在昏暗失修的破房子里,屋顶漏下几束光,照出她蓬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衣服也是脏的。17岁的盲女自己看着就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扯着两个更小的孩子,都是被强暴后生下的。大一点的站着,和蹲着的她一般高,小的被她搂在怀里,没穿裤子。
蹲着的盲女传递出的无望感,让他想到少年时的自己。那年他12岁,小学同学们都去上初中了,他留在家干农活,80块的学费对这个家是巨款。他说想继续上学,妈妈抄起手里的玉米棒就往他身上抡,他没躲开。
那天他也是这样蹲着,在屋檐下,蜷成一个子宫里的姿势,痛哭起来,从午后哭到太阳西斜,蚂蚁爬了满身。那时候他真觉得人生好无力,好绝望,简直想死,“不读书,意味着要和祖辈一样,务农种地为生,永远忍受饥寒困苦了”,那时候多希望有人能来帮帮他。
1982年,他出生于四川南充,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一个小村庄,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在当年属于超生。他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灾难性的惩罚,父亲开的代销店没了,母亲仍旧做裁缝,被判了500元罚款,从此每年农忙后都有人来家里讨债。一个人的土地份额被罚没,家里四个人的口粮只能从两人的土地里刨出。刚念完初一,家里交不起学费,他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成绩更好的姐姐。13岁的上官正义独自离家,跟邻居去沈阳的砖厂打工。
夏天,他搬砖磨烂的手掌流了脓,苍蝇闻着味儿聚来手上舔。白天牙关一咬,干起活来也顾不上痛,到了晚上,两只手就钻心地疼。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不单纯是疼哭的,想家,想妈妈,想着要是在家,妈妈看到他的手肯定心疼死了,会拿酒来帮他消毒,再涂上牙膏,好好包扎起来。可是在外地,他只能等着明早再一次把伤口磨破。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哭得更痛了。
在沈阳砖厂的一年工期结束后,14岁的上官正义回到四川老家。一天,他去镇上给读中专的姐姐送完生活费后,碰上少林寺在街头表演。
他又震惊又激动。上官正义自小就崇拜英雄式的人物。小时候在农村家中,他的偶像是教科书里勇斗歹徒的徐洪刚,这位军人赤手空拳,被歹徒捅得身中14刀,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仍成功将被挟持的妇女解救。
少林寺更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存在。上官正义记得看武侠剧时,小伙伴们最爱给角色分好坏,但只要少林寺一出现,不用想,就是“好人”。没有钱继续上学,打工又太年幼,14岁的上官正义当即想到,去少林寺也是一条出路。
来不及想太多。趁表演间隙,他偷偷爬上少林寺的炊事车,躲在锅碗瓢盆里。那天,上官正义跟着车一路翻山越岭,从四川老家到了河南少林。俗家弟子加入少林寺,要交学费生活费,14岁的上官正义交不起。师父发现后要赶他回去,他死皮赖脸留下来,一下课就去扫院子、提水,一个月后才告知父母。他半天习文,半天习武,在少林寺一待六年。
因为贫穷脱离学校和家庭的轨道后,他幸运地被习武之路承托。他始终记着少林寺师父的教导,“在社会上哪怕被别人欺负,你们要做的也只是笑笑。你打我一下我受得了,我打你一下你受不了怎么办?这是一种基本的武德修养。”
20岁离开少林寺后,上官正义延续这条道路,参了军,两年后退伍去中山当保安。
那段时间,上官正义发现自己喜欢“行侠仗义”的感觉。2003年,他在当保安时第一次制止抢劫。半夜的广州街头,女人拎着包提着高跟鞋在前面跑,“抢劫!抢劫!”四个红发混混拿着砍刀在后面追,“让开!让开!”上官正义和两个保安队的同事都是退伍军人,冲上去就把人摁倒了。几天后,派出所来了电话,要给他们发“见义勇为奖金”,每人500元。
500元的意外之喜让上官正义来了精神头。他自发和同事跑去公园“守株待兔”,七八天后,真的又遇上抢劫。这次没有奖金,但第二天,他和同事登上了当地报纸。抢劫犯身上带着针管,《保安深夜抓获吸毒抢劫犯》的新闻一下子在周围传开,出门时连前台服务员都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你们好厉害啊!”
周围的保安也一下子燃起抓小偷的热情。他们下班后也不去网吧了,跟上官正义一起去公园反扒。聚集的人多起来,就成立起一个义务反扒队,上官正义是队长。派出所还给他们配备了对讲机和“指导员”。带着对讲机的上官队长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好神气”,“像电影里的便衣”。
很快,对于行侠仗义与卧底调查,上官正义发现自己不仅喜欢,还很擅长,似乎有一些天然的直觉。2004年,他本来陪一个战友去解救误入传销组织的妹妹,后来干脆将计就计,假装加入组织,最终配合警方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抓了两千多人,涉及多个省份。
在传销组织中他接连升官。从窗户看到治保会的车,他故意大喊“治保会来啦!”团队赶紧转移。这一吼让他升了主任,两吼就成了副经理。他又去给头目提管理建议,“团队高层晚上要巡逻,及时掌握队员动态”,头目深以为然,升他做了西区经理。一天警察来查楼,他赶紧通知大家躲避,此举让他终获信任,被升为华南区副总。最重要的,是知道了钱的去处:原来最高领导是平时负责买菜扫地的大叔。时机终于成熟,他这才选择报警。
少年的经历让上官正义对儿童的苦难更为敏感。2007年7月,广州的盛夏,他看见四五岁的孩子晒得黝黑,光着脚在广场上卖花。一男一女走过来,孩子冲上去抱住男人大腿,求他买花,男人一脚把他踢出两米远。上官正义心里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孩子自己爬了起来,没哭没喊,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上官正义持续观察着他们。一会儿,孩子全身汗湿透了,把钱跑去交给阴凉地坐着的一对中年男女。女人神色严厉,孩子稍作休息便被大声斥责,“起来!去卖花!”
当时25岁,刚找到自己喜欢且擅长道路的上官正义,决心解救这些无望的孩子。他在论坛说明来意,招募一位假“女友”,一同去广场买花,跟孩子聊天。后来,他决定找到孩子们的住处,并为此准备了三套衣服:买花时一套,上车时一套,下车步行跟踪时一套。他一路跟孩子到楼下,看哪个房间的灯亮,以此来锁定位置。卖花儿童最终被警方送回了家。
上官正义心疼他们,后来,他才知道,他们都是被父母出租出来卖花的,他又感到无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2007年底,将视角聚焦在孩子后,上官正义正式开始打拐,线索大多来自网络。他潜伏在很多专门买卖孩子的QQ群,以不同身份和对方接触,套取信息,见面掌握证据后再报警。
多线程与嫌疑人周旋耗费脑力体力。两年后,他的身体变得很差,常常失眠,神经衰弱,晚上睡觉要保持绝对安静,排气扇必须关掉。他辞掉广州跆拳道教练的工作,打算休息几个月。
工作是停下来了,但手机上被拐父母的求助消息还在不断涌入,无法忽视,“我不知道还好,我知道了,不去做,感觉就像在作恶。”他没休息成,反而从此变成一个专职的打拐志愿者。
2008年,他开了自己的博客,“上官正义”的笔名就是这个时候取的,后来成了他多年行动的旗帜。以前,他行走江湖的名号是“仔仔”,他的QQ昵称。
为了正义,上官正义的积蓄越来越少。到2010年,他在打拐上花的钱已经超过30万元。做跆拳道教练时,他每天跑好几个场馆,一月能挣两三万。那时候他很喜欢看存折,喜欢看着数字慢慢增加,在心里计算,“一个月存1万,一年就是12万,两年就是24万。”那时他的梦想是在村里盖一栋最漂亮的小洋楼,晚上筋疲力尽回到家,幻想给小楼铺什么瓷砖,屋子前后种些什么树,再累也值了。这个梦想比之年少时已经大大进步,小时候他最大的梦想是当个屠夫,“除了这个,干什么能有那么多肉吃啊。”那时他只能吃腌大头菜,没有油,很咸,吃得刮肠子,一吃完饭,心就发慌。
打拐后,小洋楼从梦想成了幻想,他也不爱看存折了,每次出差去见人贩子,要扮富人,要“打飞的”,要招待人贩子吃大餐住酒店,钱流水一样地花出去,根本不敢计算支出。很长一段时间,他靠在网上教小朋友写字挣钱,有时入不敷出,要靠妻子的帮助才能继续打拐事业。
后来他开始直播带货,有人说他“打着正义的旗号带货挣钱”,他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说得没错,“我不打着正义的旗号,难道打着邪恶的旗号吗?”有人质疑他的动机,“啥人会在名字里叫自己正义呢?……我觉得一个人那么高调但没有经济回报非常不合常理。”也有人认为他打击代孕是古怪的做法,“代孕虽然非法,但大多你情我愿对社会没有损害。”
线上的质疑声外,他也遭遇着实际的威胁。2024年3月底,上官正义的公安户籍信息遭到泄露,在网络大范围扩散。他常收到私信威胁,甚至收到过装着子弹壳的快递,“你无论躲在哪里,你看我能不能找到你。”2025春节期间,上官正义的家人收到一个泰国号码的短信威胁,让“上官正义与家人及两个娃注意安全,耐心等待回报”。
多年来,关于要不要继续志愿工作,他跟家人有过争执。家人担心他的安全,又有点怨他,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撑起家中的经济,“你辛苦挣来的钱,就算不拿来家里,留着自己用也好啊”,怎么天天干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居然还要妻子补贴?但家人们拗不过他,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后来还会主动发些寻子视频过来问他,“孩子如何了,你有没有去帮忙找?”
上官正义想做一个大侠,拯救全天下没有家的孩子,但对自己的孩子,他又有很多亏欠。以前他常常出差。孩子一看到他出去,就眨巴着眼睛叫他,“爸爸你又去哪里?我也要跟你一起去。”现在,他学会把案子综合在一起,集中在几天出去,留出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2025年春节前,上官正义照例从南宁去往河池大化县的山区,开六个半小时的车去给孩子们送衣服。他也曾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一整个童年,像期待神迹般期待援助。
30年前,13岁的他第一次离乡,也走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他没坐过汽车,村里也没通上电,他举着火把从家里步行出发。冬天的凌晨好冷,山路被火把照得半明半暗,有鸟鸣声声,露水滴滴答。他又兴奋又惶恐,“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死在外面?”
30年后,他不但没死,还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成了一个有力量的大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挺酷的。

- END-

撰文|贺伟彧
编辑|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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