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脸盲症，这是不争的事实。前些日子老同学聚会，去晚了，饭桌上差不多都坐满了，剩下一个位置，在某老男生边上，我就坐下了。席间我和大家有说有笑，自然也少不得和身边这位谈笑不断，顺手还帮他加水加茶，虽然我记不清他是谁了。一顿饭吃完，还没散席前，饭桌上有两三个同学站起来，挺生气的样子，对我身边那个男生说，看人家多大度，还跟你说话帮你倒茶，没事人似的，你脸上还能挂得住吗？还不赶紧把钱还给人家？
据说我曾经借给这位男生一笔钱，这事情所有同学都知道，因为他借了一大圈，最后只有我同意了。这笔钱论历史已经十分悠久了，大约是在十几年前吧。不是个小数目，他一直没还，没打借条，还转身到深圳去工作，把电话号码及一切联络方式都换了。直到近年才重新出现在同学圈里。
说实话，就算他一直留在上海，我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他。脸盲症嘛，有时候回家走到小区门口，远远望见我先生正好走出来，我也能楞一会儿才过去打招呼。因为这个毛病，要是我愿意借钱给谁，基本上就是打算送给谁，完全没有计划让别人还给我。既然是打算送人，自然也没必要记住借钱这回事了。
不过就这样，我经常收到「横财」。就像那次老同学聚会过后，那位男生真的把钱还给了我，还真心实意地向我表示惭愧。于我而言，就像是有人莫名其妙送了我一笔钱，真是喜不自胜，还觉得受之有愧。当然这种用完全忘记债务的方式去追债的经验，请各位看官切勿模仿，若发生损失，笔者概不负责。
其实脸盲症是件很惨的事情，它对患者的道德水准要求极高。比如我，不是心甘情愿，但是不得不坚持无私助人、受人恩惠立刻回报、与人绝不交恶的原则，秉承只许吃亏、不占便宜的标准。因为别人欠着我的，既然我不记得，就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要是欠了别人的，有人打算伺机报复，若是我没法记住这笔账，自然也没法防备。至于遇见不问缘由也要害人的小人，那就没办法预防了。
患有脸盲症，旁人看我的行为觉得很奇怪，我看他们也觉得很奇怪。比如说，同样在楼道里遇见人，有时候他们连连鞠躬点头赔笑打招呼，有时候他们昂首挺胸撇着嘴就像没看见那个人，跟完全瞎了一样。比如说，同样有人找他们谈事情，有时候他们跑前跑后端茶送水，一张脸笑得像要裂开来似的，有时候他们说话鼻子里出气，两三句就把人打发了。至于我，以前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他们总是说我看见门卫、清洁阿姨和台长都是一样的态度。他们问我这么累不累？我说，我倒是觉得你们那样才叫真的累。
记得有一回去食堂吃午饭，整个食堂都坐满了，只有一张桌子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大叔，看上去怪可怜的，大家都宁愿跟别人挤一张凳子也不去那张桌子坐。我心说，这人肯定是刚得罪了哪位大领导，都没人敢跟他一起坐，这未免太势利了！
于是我就去那张桌子坐下了。那大叔挺高兴的，跟我聊了一顿饭的工夫。吃完，我问他要不要喝水，我去倒两杯。他按住我的肩膀，示意他去倒来给我。说时迟那时快，有三四个同事向这里飞奔而来，有个女同事占先了，把两杯水放在我们面前。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大叔是台长。可是台长是谁，长什么样，事后我还是不记得了。
这些年我窝在家里写作，脸盲症总算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了，幸甚。可是不久前，我发现我家门口的商业中心一下出现了很多脸盲症患者。他们向我推销瑜伽健身卡、推销英语学习班、推销新开张的怀石料理、推销小额贷款和按揭笋盘种种，即便他们已经拦住我几十次，我向他们重申了我不需要云云几十次，每天我经过那里，他们还是拦住我再一模一样念完整套说辞。可是遇到穿着不体面的过路人，他们就立刻绕开，比我绕开他们还坚决。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不仅仅是个脸盲，我毛病多了去了，我其实就是这个势利世界中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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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不是请客吃饭
孙未
无数手心的脆响有如一场冰雹兜头落下，久久不息，让演奏者都不知道应该接着哪里再弹下去。换了我，我宁愿选个拉德斯基进行曲，从头敲到尾，根本不给观众误会的机会。
上海作家孙未的随笔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