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蛮荒故事》
罪过
文/東亍
“这么凶险……”
“那些人也太冒失了……”
烟缭雾绕的吸烟室里,几个同事手上夹着烟,坐在椅子上,看向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议论纷纷。
“看什么呢。”王晨棚走进来,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
目光落在液晶电视上,画面正播报一则新闻。
“哟,老王。”那个人回头,又从烟盒里捻出根烟,递给王晨棚,拿打火机点着,“新闻呗,说是有支探险队进了沙漠,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真是作。”有人摇头。
王晨棚坐下来,抽着烟,看着液晶电视上定格的沙漠照片:枯死沙杨们躺在暗黄沙地上,伸着狰狞的手,探向瓦蓝澄净的天空。
“呼……”王晨棚吐了口烟圈。直到那则新闻播报完毕,他才缓缓起身,走出吸烟室。
下班后,回到家,吃过晚饭,王晨棚坐在大厅里,抽了一只又一只烟。终于,他把手上的烟掐灭,朝厨房唤了一声。
厨房里,妻子在洗着碗,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嘈杂。丈夫的唤喊穿过这些阻碍,传到妻子的耳旁,已变得支离破碎。然而话语的内容并不重要,她只需听到,这是丈夫的声音。
他在和她说话。
她和丈夫冷战有大半个月了。她不理丈夫,丈夫也不理她。除了在孩子面前言笑如常,两人相处时,一下子就变得静寥无声。她想不起这份沉默的源头是在哪儿,好像莫名其妙地在某个时间段就产生了。
更恼的是这个呆子,竟也不主动一点。倘他说一句体贴的话,同热恋时一样哄着,她也就钻到他的怀里,捶他几下饶了他,可是没有。
大半个月没说过话啦。
她有时甚至闪过离婚的念头。当然,只是恼极下的任性想法。
这时,丈夫的声音迟滞浆浆地流到她的耳畔,她的心蓦地一停,而后狂跳起来,赶忙放下油渍斑斑的盘子,脱下塑胶手套,挽了挽散落的头发,脚步先是急促地往外走,又刹车似的慢下来,悠悠地走到大厅,坐在丈夫对面的沙发上,剥着手指上的毛刺,漫不经心地说:“有事?”
王晨棚酝酿一会儿,说:“嗯……我们,去旅游吧。”
妻子偏过头,心中暗喜,却皱着眉头:“旅游?旅什么游?”
王晨棚凑近身子,有些期期艾艾:“就…就是旅游…去外面玩玩,散散心。”
妻子把目光落在白皙的手背上,不看他,嘴里嘟囔着:“去哪儿……”
王晨棚嘿嘿一笑,踌躇着,小声说:“沙漠。”
“哪儿?”妻子惊叫,“沙漠?!”
别家夫妇旅游,去的是普罗旺斯、马尔代夫、三亚之类度假胜地,或是桂林、黄山之类的山水名胜。他倒好,居然要去荒芜人烟的沙漠,变了法儿挤兑她?气人。
冷哼一声,起身就要回厨房继续刷碗。
“且慢,你听我说完。”王晨棚急忙站起来拦住妻子,“我寻思着,出去玩儿,就跟别人玩不一样的。那些巴黎呀,马尔代夫呀,都太大众了,不新颖,没意思……”
王晨棚拖着声调,接着说:“咱们旅游,就旅一次特立独行的游。去一趟沙漠,终生难忘,多有意义啊。”
妻子顿住,听着丈夫的话,不像是开玩笑,就盯着他的眼睛,看得他挠脑瓜子笑,终于软下来,点头应允:“依你一回,去沙漠旅游。”
两人从公司请了七天假,把孩子送到邻近的表姐家,收拾行囊,商定好了路线……将手头上的事都打点完毕,就驾着自家的车,开始沙漠之旅。
行车的过程颇为无趣,车窗外景色飞速变换,车里两人沉默不言。
直至路上出现一株枯倒的粗壮胡杨。
“哇……”妻子忍不住开口惊呼。
王晨棚也失神片刻,叹道:“人说,沙漠里的胡杨,活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
“难不成,这株胡杨有六千年的历史了?”妻子有些不敢相信。
“谁知道呢,但绝对是极其悠久了……”
随着话匣子的打开,旷野的前方也逐渐出现集市小镇的模样。
这是沙漠前的第一个镇子,建筑物的造型与城市里不大相同,全披着层黄衣,好像是土垒的一样,行人稀疏,偶有铃声阵阵的峰驼慢悠悠地走过。炽烈的太阳泡在黄汤里,日光晕散开来,照得人发疲,不想动弹。
汽车到这时已经油箱见底,在镇子的加油站里停下。一个戴着鸭舌帽工作人员闻声从屋檐下的坐椅上起身,嘴里嚼着口香糖,取下挂在计费器上的油枪,问:“多少钱的?”
“加满。”
这时,王晨棚犯了烟瘾,走出加油站,点根烟抽着。兀地起了一刮大风,卷着细灰般的黄沙,直打在脸上。他靠在一旁暗黄的柱子边,拍了拍蓬乱的头发,又摸了把脸,随手扔掉烟蒂,转身朝加油站里车子走去。
妻子见到王晨棚这幅狼狈模样,忙上前询问:“怎么了这是?”
王晨棚朝黄沙地上吐了口带着沙土的唾沫,咂咂嘴,仿佛有些回味,说:“风吹的, 带着黄沙的风。”
妻子从车里拿出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和脖子,无意中瞥见镇子里来往的人皆用纱巾裹着脸,就拉着王晨棚的衣袖,说:“咱也去买个纱巾,保不齐待会儿风大沙多,把鼻子嘴巴给埋住了。”
王晨棚本想说无需遮掩,可妻子已丢下毛巾,自顾自的走向集市。只好付了油钱,跟在后面。
杂货铺低矮的木板顶下,妻子给王晨棚挑了条黑色的纱巾,自己则是紫色的纱巾。她把黑色纱巾给王晨棚围上,纱巾较长,绕了三四匝,最后只露出两只溜溜直转的眼睛。妻子退后两步,看着王晨棚的模样,哈哈一笑,说:“活脱脱一个穆斯林!”
王晨棚无奈地扯了两下纱巾。
“我倒是挺喜欢黄沙的气味。”,他小声嘟囔着。
妻子没给自己系上紫纱巾,只是与平日的小披风一样,简单搭在肩上。在一旁的空地上,孩子样转了个圈圈。
“好看。”王晨棚赞赏地点点头。
妻子扬眉一笑 ,挽着丈夫的臂弯。两人踱着步,不多时,走到了加油站。
“呀!”妻子惊叫一声,指着汽车,“老王,你快看!”
王晨棚定眼一看,车子和刚才没甚区别,只是,车身似乎稍微矮了点,再往下瞧,原来轮胎瘪透了。绕车子一圈,四个轮子全泄了气,同牛皮糖似的黏巴在地上。
“谁干的,太缺德了!”妻子气愤道。
王晨棚也很生气,凑近左前胎,细细打量着,说:“没有针孔。”
“也没划痕。”他又看了看其他轮胎,“有点奇怪。”
王晨棚抬头,开了个玩笑:“不会是被风吹瘪的吧?”
“吹你个头!”妻子蹙着眉峰,焦躁地说,“怎么办,附近有没有补胎的地方。”
说话间,一道肉眼可见的风如暗黄匹练般旋转着扫过大街,戴着鸭舌帽的工作人员坐在椅子上,嚼着口香糖,麻木地看着夫妻二人。
仿佛应了妻子的话,一个在停车位旁路过,头裹白纱巾的中年男子盯着车子看了几眼,走到二人跟前,操着口生涩的普通话:“泥们(你们),的扯子(的车子),台怀了马(胎坏了吗)?”
妻子愣了片刻,听懂了来人的话,忙点头称是。
“浅面(前面)。”中年男子指了指集市旁的一座插着破旧红幡的小屋,“不台(补胎),环台(换胎),都行。”
妻子惊喜地冲王晨棚一笑,而后转头向中年男子连声致谢。
中年男子摆摆手,继续向前走着。
“太好了。”妻子一把抓住王晨棚的手,“快,快去那找人过来补胎。”
王晨棚点头,同妻子一起朝小屋走去。想到车胎会被修好,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是脚步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发软了,走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屋与镇子的其他建筑相仿,土黄一片,只是头顶上插着的红幡较为独特,呈三角状,像是古代酒肆茶坊的幡旗,在风中呼呼地飘着,给黄茫茫的天地增添了一些鲜艳醒目的色彩。
两扇木门开了一扇门,门上的铜环被什么东西啃了似的只剩半轮缺角,印着道深深的褐迹。屋里有些昏暗,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铁锈味。妻子边扣木门,边问:“有人吗?”
“来啦。”话音刚落,里屋就有人答道。
一个满脸细密胡茬的男人走出来,塌鼻宽额,眼睛通红,血浸了似的,似乎昨夜睡眠不好。
他没等两人开口,就笑着说:“换胎吗?小车五百一个,大车一千一个。”
妻子踌躇道:“您能去看看吗?也许补一下就行。”
男人沉吟片刻,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咱家店只换胎,不接补胎的业务。” 说完,看着夫妻两人,摸着胡茬,等他们的决定。
“这里没别的地方换胎了。”男人好意劝道,“外面的补给运过来不容易,我们的轮胎出这个价格,赚的钱,其实只维持生存罢了。”
妻子与王晨棚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可奈何,只得说:“换,小车,四个胎。”
“得嘞,两千。”男人雀跃地说道,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伸出焦黄的右手。
王晨棚从上衣夹层里取出钱包,数了二十张钞票,迟疑了片刻,有些不舍地递到男人的手上。
“干活喽!”男人朝里屋吆喝一声。
木屋的另一扇木门从里推开,震得门板上的黄沙簌簌落下,男人咳嗽两声,绕到旁边,夫妻两人也侧过身让路。三个赤着上身的精壮小伙子扛着各式工具,站在门前,看着客人。
妻子指着汽车的位置,说:“加油站的车位上,那个黑色小轿车就是。”
如一阵风似的,三个小伙子刮到车边,又刮回小屋。
“欢迎下次光临。”轮胎换毕,男人笑眯眯的说了句客套话,冲夫妻俩摆摆手。
“虽然贵了点,但办事速度挺快。”走到加油站,妻子满意地上下打量着新换的轮胎。
“上车。”王晨棚打了个响指。
他们的计划,预备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小镇,在那住一宿。次日上午,不冷不热,温度适宜的时候,再去外面感受沙漠的异域风光。
沙漠里的公路格外空旷,过了好长时间才能见到其他车辆,车窗外的景色几乎没什么变化。若非导航图标一直向前移动,他们甚至觉得是在原地打圈呢。
“哧——哧——”
车轮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王晨棚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感到不稳,赶忙轻踏制动踏板,缓缓把车子停在路边,下车检查车况。
王晨棚站在黄沙层叠的路边,用脚踢了踢前轮一个干瘪的外胎,又看了看后面的轮胎,说:“这下完了,爆了两个车胎,我们今晚得在野外露营了。”
说完,哀叹一声,脸上带着愤愤的神情,却并不十分地生气,甚至心中还有种暗暗的庆幸。
妻子也下了车,挽了挽鬓角散落下的头发,一脸担忧道:“这可怎么办,备用轮胎呢?”
“备用轮胎只有一个。”王晨棚说,“就算换上也无济于事。”
“打电话吧,让人过来修轮胎。”
“天快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有人会来。”王晨棚说着,从上衣口袋的烟盒里捻出根烟,盘腿坐在铺满黄沙的路面上,白色休闲裤立刻变得灰扑扑的。
妻子无可奈何地收回手机,埋怨道:“镇里的那家车修店,连个招牌也没有,说不定卖的是翻新轮胎……”
“也许吧……”
“肯定是家黑店……”风沙滚滚,妻子蹲在王晨棚身边,坚定地说。
王晨棚按着打火机,费了半天劲才点燃嘴上的烟卷,抽了一口,闭上眼睛,良久,缓缓吐出袅袅的烟雾。
暮色愈加苍紫,他浑身变得黄漆漆一片,连眉毛和浅短的胡须都沾满了沙土。
王晨棚觉得很是惬意。
“进车里吧。”妻子有些不忍心。
“我在外面待一会儿,你先进去,别冻着了。”王晨棚笑了笑。
妻子没说话,蹲在丈夫身边。
她转过头,看了看正在抽烟的丈夫,又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远处灰白的枯杨影子样移近,风啸声层层叠叠。莫名地,她心头一颤。吸了吸鼻子,靠近丈夫,蜷着身体。
王晨棚一言不发的抽着烟,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放进上衣暖和的兜里。
风挟沙如刀般肆虐,妻子挪着身子,两手环抱着丈夫的腰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王晨棚顺势揽过妻子的身体,丢掉手上的烟蒂,贴着妻子冰冷的耳廓哈气。妻子往丈夫怀里缩着,耳旁氤氲着丈夫呵出的热气,轻声哼哼。两人抱得更紧了。
“嗡——”远处传来的汽车轰鸣声打破了旷野的静谧。
王晨棚和妻子不由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儿渐渐射出两束愈加明亮的灯光。
“有人来了。”妻子惊喜地放开环着丈夫的手,站起身。
很快,车子停在夫妻二人的身边。
车门打开,妻子迎上去,王晨棚也跟着站了起来。
车子里走出一个人,借着车灯的光亮,妻子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嗬!竟是白日里那修车铺的老板。
“幸好幸好!”老板走到两人面前,搓了搓手,面带愧疚,未待两人开口质问,就连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都怪那几个毛躁的小伙子,白天给你们换的是旧胎。我们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就出来找你们。幸好这片沙漠就一条国道,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来来来,快上车,先去镇子过一宿。你们的车子,等明早再过来解决。实在是对不住。”老板赔着笑,打开后车门,让夫妻俩进去。
王晨棚和妻子虽有怒意,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夜间的沙漠着实难熬,于是嚷怨了几句,就坐进了车子。
一路上,老板不停的道歉,夫妻俩渐渐消了心里积攒的怒气,也原谅了他。
“人总是会犯错的,以后注意点就好。”见修车铺老板道歉不迭,王晨棚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安慰道。
归途的时间过得挺快,似乎没过多久,镇子的轮廓就呈现在了眼前。
车子稳稳的在那方插着红幡旗的小屋前停下。
“镇里的旅馆深夜都关了门,只得委屈你们在店里将就一宿了。”老板下车帮两人打开车门。
“有遮风的地方就行。”经历了旷野的冷风寒沙,两人对住的地方没什么挑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郁但并不刺目的昏黄灯光瞬间将夫妻俩盈裹了。屋里面堆着些车子的零配件,铁轱辘、胎皮、扳手、粗螺母,遍地都是。机油和铁锈味在这儿更加浓烈。白天里的三个伙计零散的坐在屋子的角落,见有人进来,都一个个拿眼睛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