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公忌辰四十一周年。
他老人家1976年1月8日逝世的。那一年风云变幻,天摇地动。将相帝星纷落,郭沫若先生也很忙:写了好几首《水调歌头》,真辛苦他了。
周公是那年年初去世的。但若从谱系看,他是那年的赢家。他保的那批人,那年赢了,然后有今日之天下。
作为一个对现状颇有微词,但大体想不出更优解,因此也确实得益于他的人,我无法不感佩周公。
我年纪小时,不太佩服他。概因我少年时,课本里说周公,无非是“日理万机”、“握了一位清洁工的手给了他温暖”、“穿一件带补丁的睡衣”。那时他的形象,勤勉、简朴、温厚、亲民、敞亮、干净,仿佛慈父。
1992年有一部以他命名的电影,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另一面的他。那部电影主要描述了他最后十年。许多事无法说得太明白,但波谲云诡,见出来了:他在那部电影里,也有疲惫、苍老、踌躇、痛楚的一面。那时我寻思了:他果然还有另外一面么?
之后接触了多一些史料后,自不免感慨万千。有些视历史为黑白脸谱的人们,自然还会震惊:“哎呀原来他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本来嘛,他老人家本就不是小白兔或小绵羊。夫白兔绵羊,如何活过乱世呢?
历来对他老人家的塑造,其实风格有些偏了。就仿佛诸葛亮本来是不世出的战略分析家,是比肩管仲萧何的政治家,“以其用心平而劝诫明也”,是治军严整如神的英霸之器。《三国演义》将他描述成了一个能掐会算,擅长埋伏和火攻,喜欢分发锦囊的智多星。鲁迅先生所谓“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周公他老人家,本来该是另一个形象:少年时奋战天津,之后闯荡欧洲,扬名黄埔,斡旋江西,遥控中国历史上最卓越的情报人员;随长征、助移权、平大局。外交、内政、上佐霸主、下抚将帅,屈伸自如,概有英奇之略。建国后,内则日理万机,外则纵横天下,“哪个国家我没有去过”,出入机枢,终于邦宇敬爱。
这样一个剧情,简直像开了修改器,编都编不到这么华丽的履历,没法跟老百姓宣传。
于是只好说他公众体国,说他日理万机,说他勤勉简朴,睡衣打补丁,“又说了几句机智的话引得记者们鼓掌”。
真是格局太小了。可惜了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我在巴黎的Place de Italie旁拍的,他的故居。
唐德刚先生说,中国近百年,两个半外交家:他、李鸿章各一个,顾维钧半个。别的不说,从背靠苏联抗美援朝,到与尼克松会谈反制苏联。这二十年间风云变幻的三国志,拍出来就是一部史诗。
这一握手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历史课本都没太讲清楚——冷战期间,处于两超级大国夹缝间,还能反客为主换边。这是何等造诣?
若将他领导了中国史上最杰出的情报人员的传奇拍出来,够一百部007——现在的一切解放前谍战片,严格来说,都是他的手下啊。
萧何为贤相,屈身事刘邦。摇摆不倒,开创基业。这一点,周公做了。
陈平帮助老帅周勃,平了吕后之乱,立了汉文帝,已被描述为社稷之臣。这点事,周公也做了。
中国古来贤相,追求的无非是佐王霸之业,救黎民于乱世,平天下,存社稷,给后代朝廷留几个邦国之才。这些,周公都做了。
还善饮酒,千杯不醉,知识分子都喜欢与他结纳——这还自带周瑜属性:“与公瑾交如饮美酒不觉沉醉耳。”
以及……还长这么帅。
我所以称他为周公,是因为在我看来,他非只是一位总理。
他老人家,虽然没有长篇大论诗词歌赋留世,但传闻里他那位亲密搭档说过,周公是位“狡猾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我看来,这算是赞扬了。
所谓古大臣之风、士大夫之风也。
中国历史上,多草莽英雄。最后得能长久者,多半是英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英雄负责霸的一面,英锐、犀利、果决、狠辣、大气纵横。士大夫负责王的一面,仁爱、绵密、平衡、斡旋。刘邦+萧何,曹操+荀彧,苻坚+王猛,李世民+房杜,朱元璋+他那群谋臣,皆如是。
纵观中国历史,则开国霸主数十百年有一位,安邦贤相却未必够多。
孔子最佩服的,是周朝那位周公。所谓周公佐成王,专权而不失礼,以仁得天下。当然那是理想状况。我们20世纪这位周公,庶几近之。
有人说,我们这位周公晚年不够强硬——大概他们希望周公在动乱里殒身才好呢。其实周公这方是大臣贤相作风。周公一生,除了病魔,没人斗得倒他,搞得掉他。自保之余,还能兼济天下,救无数人,保无数人。他只是聪明到,能选择最有效的法子而已。
或曰周公爱惜羽毛,非也。以我所见的史料,周公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人。他与后来那位“实事求是”所以相得,也是为此。一个生前当情报人员见识过世间各色伪装,死后连骨灰都洒掉的人,其实是什么都看透了的。
唐德刚先生在美国,当年如此悼周公,说他晚年在动乱中忍辱:
保护千百位无辜人士的身家性命,为的是动乱中嗷嗷待救的亿万生灵……固亦大丈夫之行也。
岂忧邦国成孤愤?究为黔黎辱此身。
如此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当明星、靠机智当007、靠口才当发言人、靠智谋当外交家,靠干略当贤相、靠个人魅力就让那一代知识分子倾心、靠资历就能压服天下的人,最后在风云激荡中忍辱负重,兼济天下,还那么勤勉努力。
说他是千古一相,谅不为过。
可惜这不朽的一生,总被拿来夸勤俭节约、苦心孤诣,真是有些浪费了。
周公千古。
以及,补一个我所见,最情义绵长的告白。
解放初期,你偶然看 到这个海棠花盛开的院落,就爱上了海棠花,也就爱上了这个院落,选定这个院落,到这个盛开着海棠花的院落来居住。
你住了二十六年了,我比你住得还长,现在已经是三十八年了。
——1988年4月,邓颖超。
这里的“你”和“我”,自然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