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体与性体》书影
这一理路显示了雄伟的魄力与才具,同时也面临了一些困难。
说西方哲学除康德外,皆昧于“即存有即活动”之理,显然于史不合。即从近于康德之德国观念论谱系观之,费希特之“本原行动”、黑格尔之“主体与实体”之统一,谢林推演之自然哲学系统,均较康德更近于“即存有即活动”之理。尤其黑格尔、谢林,已非从所谓“主观”的心体出发,而是从已被领会为“即存有即活动”的“性体”出发的。反倒是康德之道德形上学,大体只能说以心体通摄性体,绝无性体系统所必涵有之“本体-宇宙论”。这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麻烦——
将康德哲学树为西学典范,以梳理宋明理学乃至先秦儒家义理学诸系统,最大的凿枘不合在于:
从心体上通性体的康德哲学决计无法融摄《易》、《庸》,因而无法融摄明道一系的所谓“本体-宇宙-道德论”。
盖康德之宇宙论属自然科学,全属于现象界。康德系统内唯一能突破此关的是目的论判断力学说,此则须以“假定”上帝存在为枢纽,与所谓关乎物自身的“智的直觉”无关。[17]。牟氏谓性体可起“宇宙生化与道德创造之大用”,此言至为谛当。然征诸《易》、《庸》,儒家义理学的性体是并起宇宙与道德之大用的,进路虽可有别,但割裂即非儒家。康德之病非但在于没有性体论上的宇宙生化,而只有心体论上的道德创造,更在于割裂本体-宇宙-道德论之统一。牟从康德入手通《易》、《庸》,正是所托非人,一生大误[18]。在《心体与性体》中,牟实际已点出了这个麻烦[19],但似未意识到这给他会通中西工作带来的致命困扰。
然此究系典籍疏通上的障碍,最大的困难仍是义理架构上的,此即其用以儒家内部判教的“存有/活动”说。
在《心体与性体》中,牟完全依据这对概念会通中西、论衡儒学。然于此对概念的渊源,他却有意无意地不交代清楚。存有与活动这对概念的提出与深思,绝非始自德国观念论,而是源于哲学第一开端的完成者——亚里斯多德。《心体与性体》一系著作的麻烦在于,在对亚里斯多德这对概念运用到几近透支的同时,却对亚里斯多德全部思想的讨论轻描淡写,如不是漫不经心的话。
不过,在《四因说讲演录》这部篇幅虽短小、气象却更宏伟的讲义中,牟宗三通盘调整了义理架构与解释进路。存有/活动概念让位给了四因,康德式进路被亚里斯多德式进路所取代。亚里斯多德四因说不仅比存有/活动更好地疏通了《易》、《庸》系统,甚至可以在人类所有的中西五教系统之间进行判教,非徒限于儒家之内而已[20]。
这样,在《心体与性体》写作二十余载之后,末年的牟宗三尝试了一个麦金太尔式的惊人转变,从康德转到了亚里斯多德。
亚里斯多德为牟宗三带来了圆熟、宏阔与超迈,如果说《心体与性体》还只是限于宋明理学之内,借助明道学脉上通《易》、《庸》的话,那么《四因说讲演录》则出一头地,直接疏通《易》、《庸》,下摄宋明。
四因说、特别是其简化形态(质料因与形式因)在解释不同哲学基本倾向中可以说发挥了奠基性的作用。第一开端传统下的西方哲学——以及仿照西方哲学进行的中国思想解释——可以说完全处于四因说的笼罩之下。例如,所谓“唯物主义”v.s“唯心主义”的史述论式即可追溯至对“质料因”和“形式因”的不同强调[21]。
然而,虽然“形式因”可以同“动力因”与“目的因”贯通,后两者仍然具有单纯“形式因”无法笼罩的深意。
晚年牟宗三的一个极大贡献非但在于回到了亚里斯多德,更在于独具只眼,于四因中拣选动力因与目的因作为疏解儒家义理学的概念架构。在此,这两重原因起到了原先“存有/活动”概念的支架性作用。
牟宗三是从“目的因”进入四因说的。在从康德的道德神学到儒家的“道德形上学”的推进中,作为“目的因”与“形上学”本身实际提出者的亚里斯多德就起到了较之康德更为关键的作用[22]。
很明显,在康德、亚里斯多德与儒家义理学之间的交涉枢纽就是“目的因”。
牟宗三看到,中国古典思想虽无“目的因”及“动力因”的概念,却保有其意涵。
整个《周易》的经传系统中最重要的乾坤两卦即分别含有这两层意思。乾卦代表始生、创生原则。乾卦的《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23]即揭示了这个原则。而坤卦代表终成、保合原则[24]。而《中庸》的“诚”则是贯通了乾坤、始终,作为“成为过程(becoming process)”贯穿了动力因与目的因[25]。
牟据此认为,儒家形上学是目的论的系统,且是中国古典思想中唯一的目的论系统[26]。唯儒家义理学是就宇宙万物总说目的因与动力因,而亚里斯多德除此层次外,还有就各事物分别说的目的因,而这也同事物之分别的形式因或形构之理相契[27]。
牟通过亚里斯多德解决了康德哲学在疏通《易》、《庸》系统时的致命缺陷。《易》、《庸》与《论》、《孟》、《大学》取径有所不同,从天道下贯人道。正是目的因与动力因概念帮助达到了性体所涵的宇宙与道德之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