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中国绝无仅有的一片南宋城堡群,倘若不是它们,宋朝的历史或许远比史书记载的更为短暂,而欧亚的版图也会重新划分。南宋末年,为了抗击蒙古铁骑,南宋王朝在今四川、重庆境内修建了83座山城,如今保存完好者约十余座,如钓鱼城、多功城、云顶城、神臂城、虎头城、运山城、大良城、凌霄城等等,凭借这些城堡,蜀中军民抗击蒙军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就算南宋已亡,犹未放弃抵抗。
▲最后一座沦陷的山城——凌霄城位于这座方山之上,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蜀中的南宋城堡,皆依托红色丘陵中的方山而筑。而这种红层方山地貌,是四川盆地最具代表性的一种独特地貌。平阔的山顶既可以屯田自给,又因是砂岩层易于凿井取水。(马恒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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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朝屈辱的外交史上,公元1234年(宋端平元年,金天兴三年)是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年头。这一年,江陵府副都统制孟珙率领2万宋军,与蒙古军队在蔡州(今河南汝阳)城下相会,金哀宗见大势已去,不愿当亡国之君,将王位传给完颜承麟后自缢而死。几天后,宋蒙联军攻入蔡州,完颜承麟被乱兵杀死,后被追谥为末帝,金朝灭亡。
也许还有宋人依稀记得,当年宋朝备受辽朝欺凌,为了从辽人手中夺回燕云十六州,于重和元年(1118)年派遣使者由海路接触女真族人,商议灭辽事宜,史称“海上之盟”。仅仅八年之后,金人的铁骑便攻入汴京,将徽宗、钦宗及宗室、后妃、大臣等三千余人掳掠到天寒地冻的五国城,让宋人饱尝亡国之痛。如今宋朝军队攻入金朝,将金哀宗遗骨带回临安,也算一雪前耻了,宋理宗连忙派遣侍者到汴京祭扫八陵,这些宋朝的列祖列宗恐怕有百余年未能闻到香火味了。
公元十三世纪,蒙古人在呼伦贝尔草原迅速崛起,马蹄声撼动整个欧亚大地。1219年,成吉思汗亲率四子出征,剿灭花剌子模、波斯,越过高加索山,深入南俄草原,打败俄罗斯诸侯联军。蒙古铁骑所过之处,城市、古迹乃至文明的火种,变成一堆堆飘荡着灰尘、散发着腐殖味道的瓦砾。
而在中国,南宋、西夏、金朝三足鼎立的格局也由于蒙古人的入侵土崩瓦解,1225年,蒙军兵临贺兰山下,西夏亡国,而金朝的灭亡则使得宋朝彻底失去了北方屏障。宋人或许不曾想到,宋蒙盟约的墨迹犹未干透,蒙古铁骑便踏入宋朝疆土,一如当年与金人联合攻辽,又被攻入汴京往事。
1236年秋,蒙古兵发三路伐宋,西路军由阔端统帅,自秦州、巩州入侵四川,中路军攻襄阳,东路军则由口温不花率领剑指江淮。四川承平日久,除都统制曹有闻在阳平关苦战殉国外,其他州县皆望风而靡,潼(今三台县)、遂(今遂宁市)、顺庆府(今南充市)官吏弃城而逃,主持四川防务的制置使赵彦呐听闻蒙古入侵的消息,居然只身逃遁。
9月18日下午,三百蒙古骑兵打着宋军李显忠部的名义,进入成都城北驷马桥。城中百姓凑在一起看热闹,许久才发现这些士兵竟是异族装扮,拿着扁担、锄头迎战,用桌椅围堵蒙古骑兵。当时成都城中只有四百牌手与三百衙兵,知府丁黼领着牌手、衙兵在西门外石笋街与蒙军巷战,被射杀在金花街菜地中。
几天后,大队蒙古骑兵云集在成都城下,阔端大书“火杀”两字,放火焚城,尽杀城中居民后离去。据《史母程氏传》一书记载,蒙古人将百姓以五十人一组屠杀,尸体堆积如山,有个叫朱禩孙的官吏侥幸躲过一劫,他藏匿于一堆尸体里,淋淋的鲜血涌入口中,朱禩孙后与人说起此事,泪如雨下。事后,宋将贺靖回到千疮百孔的成都,在城中收录骸骨一百四十万具,城外更是尸横遍野,难以计数。
自蒙军入蜀以来,成都、遂州、资州、阆州、怀安军、宁西军、梁山军等被接连攻破(宋朝立国后在军事重地驻兵,称为军,主持地方防务),这些城池的下落令考古学家颇为着迷。上世纪70年代,四川省金堂县沱江之畔,有个农民在自家院子里挖地窖,一锄头下去,一大堆铜钱刨到脚下。农民悄悄埋好,隔三差五就挑去废旧品收购站当废铜卖,事后人们才知道,这批铜钱足足有3000斤重。十多年后,又有村民种地时挖出一方铜印,上刻“武宁第一指挥第四都朱记”字迹,“武宁”是军队番号,按照宋朝编制,百人为一都,统率五百人为“指挥”。
这个故事成了金堂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谁留下了成吨的铜钱,又是谁遗失了朝廷军印?2008年春天,成都市考古队进驻金堂,发现这片区域是宋代怀安军遗址。我来到怀安军遗址时,发掘尚在进行,一道高约2米、宽10米的残墙横亘在遗址中央,这是北城墙的一部分,城墙呈梯形,中间以泥土夯筑,外围垒砌长条石。史书记载,南宋怀安军城“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六尺”,宋代一尺约合今0.31米,怀安军城高当在4.65米上下,按照惯例,城上还有城垛、城楼、跑马道等等。城墙侧还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刻“军资库”三个大字,这是存储物资、钱粮的机构,那3000斤铜钱可能就是军资库遗失的。
蒙古铁骑长驱直入,军事重镇怀安军自然首当其冲,保命尚难,又哪来的时间去收拾铜钱、官印呢?南宋末年,怀安军再不见于史书记载,从某种程度而言,它也是南宋王朝一个凋敝的背影而已。
每隔几日,蜀中城池失守的消息便传到临安城中,令宋理宗每每长吁短叹,宋人逐渐意识到,传统的城池在蒙古骑兵面前并没有太多抵抗力。蒙古骑兵擅长攻城掠地,使用包围、火攻、炮攻、水攻、地道诸多战术,北至北冰洋,南至土耳其、叙利亚,东自朝鲜,西至德国东疆,没有一个城塞能阻挡他们的马蹄。南宋城池往往建造在河流之畔的台地上,城池下是一望无垠的开阔地带,蒙古骑兵“来如天坠,去如电逝”,宋人步兵一经冲击,便如潮水般溃散。
1242年12月,抗蒙名将余玠出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安抚使、制置使、宣抚使均由朝廷直接任命,主持某一地区战事),主持四川防线。余玠此前任淮东制置副使,两淮地区的百姓常在山中立寨栅自卫,称为“山水寨”。宋臣曹彬出使金朝,沿途见到山水寨五十多处,每寨不下三万人,百姓据寨自守,抗击金人。
鉴于蒙古骑兵游走无定,川西平原又无险可守,余玠受山水寨启发,将城池搬到山间,建立山城防御体系。宋代的山城大多座落在依山傍水的山崖之上,平均海拔虽仅三五百米,却峭壁环绕,远比人造城墙险要,有的地方甚至可以凭借天险而不筑城,地质学上形象地称为“方山”。“方山”山顶平坦,周回数百十亩至数十里不等,有田可耕,有林可用,有水可饮,适合军队长期驻守,逃亡的百姓也来到山城耕作生息,又为军队提供了必要的粮草。
▲山城防御体系示意图(局部,驻军数目为余玠建城时数目)(李菲/图)
泸州神臂城,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立的。2015年春日的一个清晨,在泸州市合江县弥陀镇,我隔着长江,远眺对面的神臂山,江面经久不散的雾气笼罩着这座山城。长江从神臂山北面汹涌而下,流经西南,在山脚的神臂嘴绕了一个七十度大弯,又翻滚着向东流去。我雇了一条打渔船,船老大老朱行船已有数十个年头了,航行时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事后我才知道,这段水道滩险、水急、浪大、暗流多,晒金滩、万人坟、大灌石、猪儿石、叉鱼子处处险恶,有的江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水下却暗流奔涌,清道光年间一天之中翻了七座船,就连再有经验的船夫都不敢掉以轻心。
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为江水环绕,只有东面有山路通往泸州。临水的这三面,江岸陡峭,怪石突兀,垂直高度达20米,有些地方甚至高近百米,山下险滩众多,航行尚且不易,更别说攻城了。淳祐三年(1243年),知泸州曹致大率领军民依托神臂山修建城垣,古城东西长1.2公里,南北宽0.8公里,周长约3.3公里,设有东、南、西三道城门。浩浩荡荡的长江,固若金汤的城池,组成了一条牢不可摧的防线。
▲位于泸州神臂山上的神臂城,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为长江水环绕,只有东面有山路通往泸州。(周永叙/图)
打渔船在江面颠簸了半个小时后,我在神臂嘴登上了这座赫赫有名的山城。攀上山顶,却是另一派风光,春日的神臂城生机盎然,阡陌交错的田野中分布着水田、堰塘、林盘、村庄,桃花、梨花、柚子花送来沁人心脾的花香。一片生姜地里,李华平正在锄草,我上前打听东城门的位置,山里人淳朴,他二话没说,丢下锄头带路。一路上,我跟他攀谈起来,他说,家有一亩水田,一片桃林,几分自留地,平时不下山就能自给自足了,山上三个大队、上千户人家莫不如此。南宋末年,神臂城里的军民有数千人之巨,连泸州府都搬了过来,亏得山上一马平川,才能坚守数十年之久。
东城门的木制门楼早已不存,残存石砌的城门,城墙被青苔染成了青黛色,生出朵朵白色的石花,城门残存两层券拱,高260厘米、宽156厘米,外层券顶浮雕宝剑一把,内层雕有葫芦、铜钱。东城门左右各有一道数百米长的城墙,这是耳城,耳城下又各有一池水塘,唤作白菱池与红菱池,可能是当年的护城河。南宋末年,宋蒙双方在神臂城下展开了数十年的鏖战,古城一度五易其手,可见战事的激烈程度。
▲神臂城城门。(张云峰/图)
相比之下,广元市剑阁县苦竹隘地势更为险要,且鲜为人知。在剑阁县剑门关镇,我向当地人打听苦竹隘,他们都摇摇头,正一筹莫展之际,在镇口碰到了来赶场的周德富大爷,他说,我以前常去苦竹隘砍柴,只是这一路爬坡上坎,你们怕是吃不下这个苦呀。好说歹说,王大爷才答应带路,驾车西出剑门关镇,在一条机耕道摇晃了2公里后,前方已无路可走,下车在密林中徒步约4公里,终于来到苦竹隘下。
通往苦竹隘的山路是在岩壁上掏出来的,千百年的风吹雨打早已将阶梯磨得浑圆,青苔密布,攀爬起来很是困难,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抓着山间的杂草,贴着崖壁一步步挪过去,一旦失足,脚下便是数十米高的悬崖。在艰难攀爬了1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山腰,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块突出崖壁的巨石,苦竹隘城门就扼守在巨石之上,整座山形如同猛虎,而这城门就如露出獠牙的虎口。这也验证了《读史方舆记要》的记载:“(苦竹隘)在小剑山顶,四际断崖,前临巨壑;孤门控据,一夫可守。”
当年怀安军城被攻破后,宋军转而在临近的云顶山筑城。沱江台地地势平坦低洼,惟独云顶山孤峰兀立,状若城垣。南宋云顶城设有南城门、北城门、瓮城门、长临门、端午门、后宰门、小东门七座城门,瓮城门劵拱之上题记尚存:“皇宋淳祐乙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淳祐乙酉为1249年。
▲云顶城城门。(余茂智/图)
南宋末年,余玠领导四川军民共建立了83座山城,如果在一张地图上标出这些山城的位置,你会发现山城或扼守在两江之汇,或坐落于险滩之旁,比如嘉陵江沿线的苦竹隘、大获城、运山城、青居城、钓鱼城、多功城,渠江沿线的得汉城、平梁城、小宁城、大良城,沱江沿线的云顶城、虎头城,长江沿线的白帝城、神臂城、天生城等等。它们依托嘉陵江、渠江、沱江、长江,彼此之间互为倚角,组成了一条严密的军事防线。
在这些山城面前,蒙古铁骑失去了速度的优势,且山城之间以舟楫往来,又令不善水战的蒙古人吃尽了苦头。元人姚燧在《中书左丞李忠宣公行状》一文中曾评价说:“宋臣余玠议弃平土,即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垒,移成都、蓬、阆、洋、夔、合、顺庆、隆庆八府治其上,号为八柱,不战而自守矣。”
1251年6月,托雷之子蒙哥在忽里勒台(即部落大会)被推立为大汗,这位好战的大汗一上台便调兵遣将,出征四方。蒙哥有感于祖辈在南征北战中创立了不朽基业,意图剿灭南宋提高自己在蒙古贵族中的声望,于1258年2月发布伐宋的号令,一时间,诸王穆哥、穆都哥,驸马君不花,万户八里赤率领蒙古铁骑云集六盘山,此外投降蒙古的汉将史天泽、郑温、董文蔚、刘黑马等人也率兵应召,这支蒙古军队总兵力大约在十万上下。
7月,蒙哥留辎重于六盘山,亲率蒙军由宝鸡入大散关,经汉中入蜀,浩浩荡荡杀将而来,山城防御体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山城被攻破的不多,投降的倒不少,南充市蓬安县河舒镇运山城便是这样一座山城——它不乏宋人的血性,更多的却是背叛。
▲运山城唯一保存完好的东城门。(马恒健/图)
2016年8月的一个清晨,四川省蓬安县河舒镇运山城上,王阿凤婆婆在院子里铺上竹席,将苞谷倒出来晾晒,今年雨水多,苞谷的收成也不好。她身后是座上了年头的老屋,篱笆墙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的竹蔑条,黑黝黝的木窗早已残破,糊窗户的报纸上,“农业学大寨”几个字清晰可见。
运山城上有个生产队,大约一百多口人,村里的房子差不多都一个模样,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叫“邱掰子”的地主,土改中被“敲了沙罐”(当地土话,“枪毙”的意思),运山城大部分村民的住房都是他的遗产。山上唯一的现代建筑是“文革”时修的一幢小洋楼,这是微波站的宿舍,不过,就算已是废墟,砖墙上那个大大的“禁”字仍然让村民敬而远之。南宋的城墙,民国的房子,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文革”标语,让人觉得时间一直错乱着。
从小洋楼穿过一个堰塘,便走到了东城门。不晓得何时,一棵黄桷树在城墙砖缝隙里生根发芽,如今,它已经枝繁叶茂了,苍老的根虬与斑驳的城墙砖盘根错节。东城门顶部的石砖已经松动,门额散落在地,上书“天外一峰”四个大字,落款在大清咸丰年间,可见清代末年城门曾有过重修。王婆婆告诉我,过去城门是有木门的,两侧各有两个插木杠的石洞,木杠外面包裹着铁皮,晚上城门关闭,防止土匪上山抢劫。
王婆婆知晓的历史,大概只限于晚清、民国了,我走到东城门下,拨开茂密的杂草,一块块长条石露出来,其上开凿“人字纹”,成“品”字型堆砌,这都是南宋山城的典型特征。从《蓬州志》收录的碑文来看,运山城“自东至南门,西至北门,宏创敌楼,辅以更楼,凡五十余座。明年筑大蓬坎之基,三敌楼雄架其上……”更楼是古时击鼓报更的建筑,这里似乎解释为窥视敌军动向的城楼更合适,运山城有敌楼、更楼五十余座,可谓戒备森严。
淳祐十年(1250年),蒙军大将汪德臣与其弟汪直臣屯兵运山城下。汪德臣之父是金朝大将汪世显,金亡后归降蒙古,汪德臣14岁时陪太子游猎,矢无虚发,征蜀以来更是所向披靡,是蒙军有名的急先锋。汪德臣亲率大军攻城,宋军飞石、流弩密如流星,汪德臣座骑被飞石击中,汪直臣则在运山城下丧命。
四年后,宋将张大悦接替杨大渊镇守运山城,蒙军再次在运山城东门外扎下大营,许是看到运山城城坚兵强,主将指挥得当,悄然退军。此事传至朝廷,见到西蜀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爱将,宋理宗金口一开,令工匠勒石记功,这块石碑,便是著名的《宝祐记功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是这样一位被南宋王朝寄予厚望的守将,却在1258年以运山城投降蒙军,封咸安郡侯。此事在南宋朝廷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运山城从宋军的方城变成蒙军的帅府。张大悦的投诚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守将叛逃者数不胜数,大大加剧了南宋的灭亡进程。《宝祐记功碑》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南宋王朝面红耳赤。
东城门旁的岩壁上,《宝祐记功碑》至今尚存,我站在碑下凝视这块尴尬的宋碑:“南宋宝祐甲寅秋八月,今制使西清蒲公檄三泉,张侯大悦摄蓬郡,民安其政。越明年夏,值鞑侵入伺东门弥旬,意叵测。侯不恃险而忽备,惟整禁以待之,竟不果犯,引去。”当年镇守运山城的杨大渊,后镇守苍溪大获城,同样在1258年以城请降,杨大渊立功心切,率兵攻打合州,掳掠万人而去。也就是在这一年,大良城、青居城、云顶城纷纷投诚,云顶城守将姚世安未见什么战功,稍遇进攻便开城请降,《元史》轻蔑地记录了这次投诚:“守将姚某等以众相继来降”。
神臂城守将刘整,原籍京兆樊川,曾在宋蒙灭金之战中率十二勇士夜擒信阳城守将,被誉为“赛存孝”。刘整入蜀后累建战功,南宋武将对这位“北人”颇为嫉妒、排斥,又以俞兴最甚,俞兴升任四川制置副使后,打算找个借口把刘整除去。闻得风声的刘整在几次托人斡旋无果后,举起了叛宋降元的白旗,以泸州等十五个州郡、三十万户投诚。当年,神臂城公堂之上,刘整把官吏召集起来,宣布“为南者(南宋)立东庑,为北者(蒙古)立西庑”,颇具讽刺色彩的是,27名文臣武将竟齐刷刷地站到了西庑。刘整后被任命为都元帅,他制定的“中取襄樊,东下临安,西阻巴蜀”作战思路,得到忽必烈首肯,并为蒙古操练了七万水军,使得南宋王朝再无水师之利,导致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了蒙古。
1259年初,在陆续取得沿线的苦竹隘、大获城、运山城、青居城、大良城后,诸路蒙军黑压压地云集在钓鱼城下。在欧洲某些历史地图中,往往不标出重庆、成都,只标出钓鱼城,这座南宋城堡下的风云变幻,对中国乃至世界历史都有着深远影响。
▲钓鱼城内有元、明、清三代遗留的大量诗赋辞章、浮雕碑刻名胜古迹,这是台湾著名演员秦汉之父国民党将军孙元良题写。(靖艾屏/图)
南宋的方山城堡,以合川钓鱼城为中心,不仅这里临近四川制置司大营重庆,地形也奇险无比。钓鱼城地处重庆市合川城东五公里的钓鱼山上,嘉陵江与东北来的渠江在渠河嘴相汇,流经合川城,又与西北来的涪江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巴”字形大水湾,如同“口袋”一般,将钓鱼城灌在其中。钓鱼城北、西、南皆有江水环绕,东倚华蓥山,海拔虽只有三百米上下,却“倚天拔地,雄峙一方”,俨然一座天然的军事壁垒。
1254年,悍将王坚镇守钓鱼城,又征发石照、铜梁、巴川、汉初、赤水五县17万百姓加固城池,加上山体的天然高度,城垣高数十至百米上下,建有奇胜门、镇西门、小东门等八道城门,小东门与出奇门旁还有城墙直插嘉陵江,唤作“一字城”,如利剑般截断嘉陵江航道。王坚还令人在山上开凿水池,名为天池,又凿井七十二座,泉水四季不涸,即便被围攻也有充足的水源。
在合川县城到钓鱼城的盘山公路上,钓鱼城历史博物馆馆长池开智说,我们已经迈入巴蜀历史上最固若金汤的城堡之上,时间回到宋代,没有一支军队能在这里通行,连最剽悍的蒙古铁骑也不例外。窗外,磅礴的雾气使得嘉陵江笼罩在一股萧瑟的氛围之中,江水浑浊不堪,湍急的浪花流过浅滩,拍打在暗黄色的江心洲上。
▲钓鱼城里的“一线天”。(余茂智/图)
1259年,或许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日子,蒙古大军陆续云集在钓鱼城下:先锋汪德臣率军潜伏在城西,伺机夺取外围山寨;大将史天泽列阵,封锁嘉陵江;河南新军万户郑温率领四千精兵巡逻,切断钓鱼城与周围山寨的联系;李忽兰吉领战船200艘,进攻宋军粮船。几天后,完成部署的蒙军对钓鱼城奇胜门、护国门、镇西门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势,但均被击退;此后大雨连续下了二十多天,迫使蒙军暂停攻击,内三层外三层将钓鱼城围得水泄不通。
战不能胜,蒙军试图偷袭。在一个叫马鞍山的地方,池开智让司机停车,走到盘山公路下方。他说,几年前盘山公路塌方,露出一个洞口,起初以为是座大墓,重庆市考古研究所进行了一次发掘,坑中出土了大量擂石、石磨以及碎瓷片,这才发现原来是条地道。宋代中国不乏“地道战”的先例,比如河北省永清县的地下就隐藏着纵横数百里的砖砌地道,这是宋朝为防御辽国的地下防线。史书记载,蒙古军队常在攻城时以地道奇袭,大多学者相信,这条地道的开凿者正是蒙军。
跳进一个深约2米的土坑,手脚并用爬上5米远,前方已没有一丝亮光。我燃起蜡烛,借助微弱的烛光,石壁上的凿痕尤历历在目。洞外,池开智大声提醒我注意两壁的凿痕,凿口对着钓鱼城,也就是城外的蒙军挖了这条地道。地道两边高,中间低,如同倒立的汉字“凸”,宽约1.5米,两人并排也能快速通行。这条地道所起到的战略效果,史料并未有记载,不过从它被擂石、石磨填塞来看,显然已被宋军察觉了。
在一座孤城下被困长达四月之久,使得一向心高气傲的蒙古将士颇为懊恼,按捺不住性子的汪德臣单骑到城下喊降:“王坚,我来活汝一城军民,宜早降”,话音未落,被飞石击中,死于军中。汪德臣之死令蒙哥大为恼怒,他令人在龟山堡修建高台,上建桥楼,楼上竖起桅杆,上架木车,欲一观城中虚实。木车刚升起来,宋军火炮、飞石宛若雨下,桅杆被打断,蒙哥为炮风所震(也又说被擂石击中),在送到重庆缙云寺半路一命呜呼,临终前留下遗诏:“我之婴疾为此城也,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金庸小说《神雕侠侣》“大战襄阳”中,蒙哥为杨过以石子掷杀,史实是蒙哥死于宋将王坚之手。
▲钓鱼城博物馆中,复原了当年抗蒙用的投掷石丸机。(靖艾屏/图)
▲九口锅遗址是古钓鱼城中兵工厂炮制火药的石锅,位于山头的一大片岩石上,被称作“中国现存最早的兵工厂”。(靖艾屏/图)
大汗的惨死激起蒙军疯狂的报复欲望,根据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中的记载,蒙军护送蒙哥灵柩北归,见人就杀,沿途惨死者竟达2万余人。蒙哥死后,十万大军陆续撤离钓鱼城,忽必烈其时正领兵攻打鄂州,匆忙引兵北还,行至蒙古开平府,决定先发制人,自立为大汗,其弟阿里不哥亦称帝,这场“兄弟阋墙”的战争持续了五年之久,呼伦贝尔草原重新陷入战乱之中。蒙古退军也使得南宋王朝又苟延残喘二十余载,宋理宗和他的大臣们在一派歌舞升平与蟋蟀的争斗声中,继续着骄奢、闲散的生活。
而奉蒙哥之命西征的旭烈兀,一路剿灭木刺夷(今伊朗),攻占黑衣大食国都八哈塔(今伊拉克首都巴哈达),此时正在与埃及作战。为争夺汗位,旭烈兀令大将怯的不花率领2万蒙军镇守叙利亚,自己率大军匆匆东还。怯的不花在阿音•扎鲁特草原遭埃及军队埋伏,2万蒙军几乎全部遇难,饱受蒙古铁骑蹂躏的中亚、非洲人民与他们的国度、文明,才得以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倘若不是蒙哥在钓鱼城下殒命,蒙古与埃及孰胜孰负犹未可知,世界历史恐怕也要改写。
此后,蒙军又对钓鱼城发动了近百次进攻,却始终无法以武力征服这座城池,此时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或降或陷,或围或困,钓鱼城如独木般支撑着大宋王朝破败的疆土。明人邹智曾言,“向使无钓鱼城,则无蜀久矣。无蜀,则无江南久矣。宋之宗社,岂待崖山而后亡哉!”
▲横卧在钓鱼山南峭壁上的唐代悬空卧佛,长11米多,虽无大足石刻的卧佛之宏大,但其悬空雕刻成像可堪称一绝。唐宋时期的钓鱼山曾是合州著名的石佛道场。(余茂智/图)
▲700多年后,烽烟散尽,钓鱼城终于城如其名,迎来垂钓的客人。(余茂智/图)
蒙哥殒命后,四川战场日趋平静,此后四川又修筑了若干山城,比如重庆多功城。2016年一个秋日,李盛民骑着摩托,在渝北区翠云镇公路上“呼”地开过,车载音箱飘荡出鼓噪的音乐,在他身后,翠云变电站的电线如同天罗地网一般遮蔽着阴霾的天空。看到我在问路,他大声吆喝道:“你们是要去多功城么?就在路边的小山头上。”顺着他的手势,我隐约看到一座盘踞在山颠之上的古堡。
▲残垣破壁的多功城,墙头却探出一支春花。(萧易/图)
翠云山形如马蹄,南北两麓均为悬崖峭壁,两道城门一东一西控制着下方的丘陵地带。东城门几乎扼守在悬崖边缘,城墙沿山顶一字排开。西城门劵顶之上,“端明殿学士大中大夫四川安抚制置大使朱”楷书题记至今犹存,题记中的端明殿学士,便是当年在成都虎口脱险的朱禩孙,朱禩孙脱险后重返四川,历任知泸州兼潼川路安抚、四川制置使,他在蜀中遍筑山寨、山城,甚至上书朝廷请求以俸禄犒赏三军,被誉为余玠之后的西蜀良将。
长宁凌霄城则是朱禩孙为抵御从云南北上的蒙军增设的,它也是最后一座被攻破的山城——就算南宋已然灭亡,凌霄城仍未放弃抵抗。这座血性十足的山城,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不过探访之路却是艰难无比。在宜宾市长宁县梅硐镇,山民得知我要上山,都在劝说:“凌霄城上的住户早在20年前便搬下山来,山顶满是一人高的荒草与腐叶,山路那么多年没人走了,荆棘密布不说,许多路段早就垮塌了。”
他们说的一点不错,凌霄城并不热情,迎接我的,惟有阴雨、青苔、毒蛇和仅容一人通行的山路而已。脚下的这条小路,铺的不是石板,而是比马蹄大一点的石块,野草、蕨类植物从石块的缝隙间疯长,没及半腰,遮住了原本就若隐若现的山路,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山路许多路段业已垮塌,我攥着野草,猫着腰跳到半米开外的石块上,这个动作务须精准,一旦失足,脚下便是数百米高的悬崖。向导小李在前面不停地用竹棒敲打草丛,凌霄山中有种毒蛇,当地人唤作“竹叶青”,此蛇剧毒,常有山民被咬后不治身亡。
正午,在经过四个小时跋涉后,我终于看到了凌霄城,它已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它森严的堡垒。凌霄城如同一顶国王的王冠,盘踞在山巅,威严而不失气度,而它也无愧于“王冠”的美誉,在南宋四川83座山城中,凌霄城是最后一座沦陷的山城,就算蒙军已经攻占了临安,却依旧对它无可奈何。
在我所见的山城中,凌霄城的城垣最为恢宏,城垣由一排排长十余米、宽1米有余的长条石筑成,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以为那是天然岩壁。如此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单在宋朝,就是中国历史上都不多见,难怪几百年后的明代,一支叫“僰人”的部落占据了凌霄城,据险坚守,就连训练有素的明军也无可奈何。
▲凌霄城门。(马恒健/图)
凌霄城的战事,史书中并未留下太多记载,入侵云南的蒙军未能如期对四川形成合围,长宁之围遂解。此后的战事早已远非凌霄城所能左右,1269年蒙军攻取襄阳,取得了这处被誉为南宋咽喉的重镇。1274年9月,蒙军统帅伯颜统率二十万大军,号称百万,兵分三路伐宋;次年,元军进逼军事重镇江陵,此时朱禩孙已升任京湖、四川宣抚使兼知江陵府,面对汹涌的蒙军,他先是企图服毒自尽,未遂后以江陵府降元,并号召属下归附,于是“归、陕、郢、复、鼎、澧、辰、沅、靖、随、常德、均、房诸州,相继皆降”,不知道此时的朱禩孙是否还会想起他在成都的泣血之痛?
1276年,蒙军攻破临安城,太皇太后捧着玉玺投降;1279年,崖山海战之后,陆秀夫背着赵昺投海自尽,同年钓鱼城十万军士降元,忽必烈不得不违背蒙哥的遗诏,下诏保全城中百姓安全,十万余军民以体面的方式告别了他们曾经为之鏖战了数十载的国度。
出人意料的是,就算得知南宋已亡,得知朱禩孙已叛,得知钓鱼城已降,凌霄城的南宋将士,仍以一介孤城抵抗元军,直至1288年与长宁其他军队同亡。在很多学者看来,钓鱼城的湮没意味着山城防御体系的崩塌,现在看来,这并不准确,凌霄城或许才是山城体系的终点,将宋朝的血脉悲壮地延续了九年。
从1236年蒙军入蜀,到1288年凌霄城被攻破,历史的车轮驶过了半个多世纪。被誉为“上帝之鞭”的蒙古铁骑是十三世纪最可畏的军事力量,史料显示,蒙军仅用了五年,便征服了中亚的喀拉汗国和花剌子模国;用了八年,征服波斯和幼发拉底河以北地区,建立伊尔汗国。而历来给人留下孱弱印象的南宋却抗击蒙军超过半个世纪,不得不说这是世界战争史的奇迹。南宋与蒙古之战,以四川战场持续最久,也最为惨烈,面对强敌,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并不落于下风,却无法挽救南宋走向灭亡的命运。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城堡赢得了战争,只是输给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