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lt片鼻祖，作者电影先驱
斯堪的纳维亚的永恒大师
早期电影从业者总是展示着他们在电影这个刚刚兴起的行业最为新奇的想象力与蓬勃的创造力，145年前诞生的丹麦导演本杰明·克里斯滕森(Benjamin Christensen)正是如此，其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所拍摄的，具有极其前卫的摄影理念以及打光技巧的《神秘的X》(The Mysterious X, 1914)，以及那个涉及宗教选题且极具震慑力的《女巫》(Häxan,1922)带给了他走出北欧的底气，与他的前辈们一样，在导演这条路由在欧洲觅工转向了彼时全球招兵买马的好莱坞，却在大制片厂制度下逐渐被时代所遗忘。克里斯滕森的人生和电影工业的发展是紧密结合的，这位出身北欧的天才导演为后世留下了数不清的视觉遗产，却并未给自己在世界电影史上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他之前的斯堪的那维亚导演里，代表着瑞典电影学派的两位导演：擅长拍摄现实主义叙事以及北欧独特地貌的莫里茨·斯蒂勒(Mauritz Stiller)，但后人却只记得他将被称为北欧瑰宝的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带去了美国；以及被誉为瑞典电影之父的维克多·斯约史特洛姆(Victor Sjöström)，可更让他被熟知的却是出演了伯格曼的《野草莓》(Smultronstället,1957)中的男主。也正是因为时间上距离当下实在是过于遥远，这使得那些和克里斯滕森一样的电影先驱，尤其是斯堪的纳维亚电影先驱，他们才华横溢的作品很难被后人挖掘。
在2024年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一部来自110年前的默片首次于国内观众相见，其独特的光影和出色的故事使不少观众在观影后都为其打了五星和强烈推荐，对于许多幸运的影迷而言，透过这部传奇的《神秘的X》，很难想象这位来自丹麦的早期电影从业者，曾代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世界影坛留下了多少个象征着先驱的足迹。
本杰明·克里斯滕森(Benjamin Christensen)
与彼时从事戏剧和影视行业的众多先驱者相同，1879年9月28日，本杰明·克里斯滕森出生于丹麦维堡（Viborg Kommune）的一个富裕家庭，他先是前往大学学习医学，随后弃医从艺，在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剧院(Det Kongelige Teater)开启了自己的职业演艺生涯。作为其传奇一生的起点，克里斯滕森在奥胡斯(Aahus)剧院担任演员一职长达五年，1906年9月克里斯滕森与剧院导演以及演员同僚们的冲突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在一次激烈争论后，克里斯滕森离开了，媒体们称此次事件是一场“奥胡斯的剧院丑闻”。克里斯滕森再也没有回到舞台而是成为了一名香槟推销员。
早期的电影行业常与戏剧总是有着紧密联系，克里斯滕森作为电影演员的首次亮相是在1911年，在挪威著名剧作家和导演比约恩·比昂松(Bjørn Bjørnson)的唯一一部电影《舞台之子》（Scenens børn, 1920）中献出了他的银幕首作。有趣的是，这也正是一部描述均为戏剧演员的夫妻之间情感纠葛的故事。显然这次尝试对于克里斯滕森并不算迈出了自己的舒适圈。而机缘巧合之下，真正推动他使其彻底迈入电影行业成为导演的原因，也与一位同样由戏剧转入电影的前辈有关。
1912年,当百代兄弟电影公司（Pathé）的法国导演艾伯特·卡佩拉尼（Albert Cpellani）的巨作《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 1912)登陆哥本哈根的影院时，全城都因这部长达3个多小时的史诗巨作而感到振奋，备受鼓舞的人群里也有着克里斯滕森，他称这场野心勃勃的放映是对其生命的转折点，“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想参与这样的事情”，斯堪的纳维亚的电影天才由此崭露头角。
电影史对本杰明·克里斯滕森关于20世纪10年代的记载无疑是充满溢美之词的，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新人，他只用了一部电影就确立了自己在丹麦无声电影的杰出地位，在世界电影史上钉下了独属于他的首个锚点。1914年电影《神秘的X》(Det hemmelighedsfulde X, 1914)上映，克里斯滕森在这部倾注全部心血的首作中扮演男主角海军中尉范豪恩(Van Hauen)，电影描述着战争爆发的大背景下的一场由误会引起的蒙冤，情节穿插着间谍惊悚与情感伦理。
但真正使得《神秘的X》引起轰动的，是它前卫的摄影、剪辑以及对光源巧妙的使用，克里斯滕森在整部电影中对灯光的调用以及影片的剪辑手法是革命性而又兼具美感的，他使用自然光源来模拟演员打开电灯的电影技巧是其首创。而当电影场景转换于室内、监狱甚至是战场时，克里斯滕森也擅长于营造独特的光影使得整部电影的氛围与质感随之而动，这种源自戏剧和舞台的美学体系极大程度上弥补了电影在故事情节上的短板，使得电影前半段那较为简单的剧情也不至于显得平庸无味。
当故事的情节迈入紧凑且曲折的后半段时，我们可以在大银幕上看到演员在战场的炮火和监狱的建筑中连续穿梭的长镜头，这种独特的拍摄方式使得剧情的惊悚程度被大幅提升，而在剧情的高潮部分，克里斯滕森又一次展现了他超脱于时代的创作手法，当一通为男主洗脱罪名的电话追赶在枪决男主的指令之前时，导演极为前卫地通过将电话的字符显现在电线杆上的方式表现这场“生命与正直之争”，而当配乐也随之配合逐渐激昂时，一发炮弹击碎了电线杆，画面和配乐同时戛然而止，观众的心在这短短的5秒内跌宕起伏，不得不承认其大师手法。
《神秘的X》于 1914 年 3 月在丹麦首映时取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至于其海外的票房问题则略显戏剧性，作为一部描述战争的电影，其国外营销的命运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走向失败。
在首部电影大获成功后，克里斯滕森迅速拍摄了他的第二部长片《复仇之夜》（Night of Revenge, 1916），这部电影与《神秘的X》相似，同样讲述了一个被错误指控谋杀的人，而在制作上也同样是克里斯藤森自导自演的作品，评论家们普遍认为这是一部“更好且更有创新性”的电影，克里斯滕森对推轨镜头的使用以及其对自然光的运用相比于前作也更加成熟，极具戏剧性的结尾也使得他讲述故事的能力提升万分，与他最早受到《悲惨世界》所感染而进入电影界的命运相呼应的是，这部电影主角的灵感正是来源于《悲惨世界》中的主角冉阿让。让人意外的是，克里斯滕森大获成功的前两部电影在当时并没有为他赢得丹麦电影界的普遍认可，依旧在电影行业的边缘苦苦挣扎。
沉寂多年之后，克里斯滕森转向了对通灵术、巫术研究的深耕，充足的研究在此时足以支撑他完成一部关于宗教巫术的准纪录片，尽管在当时，纪录片的概念都甚至还没被发明出来。
1922年，电影《女巫》横空出世，这部由瑞典与丹麦合拍的跨时代杰作无疑是克里斯滕森的巅峰之作，它以大量文献和研究作为其拍摄的基础与核心脉络，通过戏剧式的演出对女巫以及宗教审判等历史事件进行了近乎癫狂的复现方式，就连克里斯滕森本人都称其为“一个使用活生生图像的文化历史实验”。
克里斯滕森在影片对中世纪环境的再现以及其制作上漫长的拍摄时间，使得这部电影成为有史以来最昂贵的斯堪的纳维亚无声电影。作为同时代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默片之一，其在画面呈现上的美学风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影响，以F.W. 茂瑙（F.W. Murnau）为首的德国电影人，创新式地在电影画面中运用了大量印象派布景设计、特技摄影等手法烘托了癫狂和无序的世界以及疯狂却又同时孤独的人物内心世界。但《女巫》的画面在“令人恐惧“这个角度上显然更上一层楼，克里斯滕森在电影制作中使用了包括木偶、定格动画等多项特效，又使用双重曝光来突显灵魂出窍的体验，更不用提及其近乎完美的特写镜头和蒙太奇，甚至导演自己亲身扮演了影片中恶魔的角色。
从作者电影论的角度而言， 导演是电影画面的绝对主宰，而当克里斯滕森在20年代之前就拿出了《神秘的X》《复仇之夜》和《女巫》这三部个人风格极强且充斥着想象力的电影时，其实就已经逼近了一种在新浪潮时期才被提出的作者电影的状态。而也正因如此，有媒体将克里斯滕森在自编自导的电影《女巫》里出演撒旦这件事视作是一种作者电影的先驱行径，“作者论将导演视作作品中的上帝，但只有克里斯滕森更为激动人心地扮演了恶魔。“
在这些大胆的制作和成熟的拍摄手法以外，影片贯穿始终的核心也是极具前瞻性的，克里斯滕森使用20世纪先进的精神分析理论解读了发生于中世纪的猎巫运动，批判于旧日的迷信和对女性的迫害。当这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诞生于1922年时，憎恨者指责其对酷刑和性剥削行为有着过于露骨的描述，多个国家也因片中的反教权元素将其列为禁片，时至今日也有许多国家依然禁止这部电影的播放，当然也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个人风格，有众多后世观众因其前卫的视角和大胆而又令人不安的拍摄，将这部《女巫》视为一部Cult电影，并奉百年前的克里斯滕森为Cult片鼻祖。但令所有人都无法反对的是，《女巫》因其先锋的叙事视角，完善且新奇的结构和画面，以及堪比论文的严谨知识点远超同时代的所有纪录片，奠定了导演克里斯滕森在世界电影史上不可磨灭的痕迹。
后世对这部影片回顾性的评价也可以窥见本杰明·克里斯滕森的成就之高，评论家大卫·桑杰克（David Sanjek）认为“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呈现方式是其他人在多年后才开始使用的纪录片拍摄手法。”作家彼得·考伊（Peter Cowie）指出，这部电影将克里斯滕森确立为“一位具有不同寻常的想象力和远远超前于他那个时代的图像感的导演”。
在远超时代的巨作之后，本杰明·克里斯滕森的名声响彻电影界，成为了丹麦明星导演，但距离《女巫》上映整整两年之后他才得以走出斯堪的纳维亚并拥抱世界，他首先应德国乌发电影公司（UFA）的要求前往德国指导了《他的妻子，不为人知的女人》(1923)以及一部名为《做了的女人》(The Woman Who Did, 1924)的电影，评论家们对这两部电影反响平平，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克里斯滕森成熟地在电影中应用那些错综复杂的光影，但剧情和基本基调已走向“完全商用电影”而失去大师风范，克里斯滕森做到了他在《女巫》之后所渴望的“不惜一切代价拆除一直贴在我身上的文学实验者的商标”。
相比于其担任导演的两部作品，其在德国的电影生涯中更为注目的则是，克里斯滕森与另一位更为人知晓的丹麦大师有了第一次作品的交汇，在卡尔·西奥多·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的电影《麦克尔》(Michael, 1924)中，克里斯滕森又一次，且是最后一次奉献了自己的演技，他出演了一名带有同性恋倾向的年迈画家克劳德，其夸张的表演风格将这位大师对年轻人麦克尔的爱，以及当麦克尔与女伯爵的结合并离开时老画家的悲苦，极为出色地呈现了出来，这部电影史上最早涉及同性恋题材的作品也因这位大师的加盟而煜煜生辉。
离开德国后，受到当时的好莱坞风潮，克里斯滕森也前往美国从业，受雇于彼时刚刚成立的公司米高梅(MGM)，米高梅的创始人路易斯·梅耶(Louis B. Mayer)于1925年签约了这位鬼才导演，据悉他曾在观看过克里斯滕森的《女巫》后发出了：“他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的疑问而后便决定将其签约。
在美期间，他拍摄了带有斯堪的纳维亚电影特色马戏团元素的《魔鬼马戏团》(The Devil’s Circus, 1926)和颇具恶评的《神秘岛》(The Mysterious Island, 1929)等多部影片，在转向进入华纳兄弟后，其拍摄的恐怖电影也没有激起太大水花，评论家们关于他在美期间的成就讨论不多，更多的是，人们注意到在好莱坞大厂的流水线制度下，观众鲜能捕捉到克里斯滕森的个人特点，而只是简单地将其放在导演的位置上，使电影能一部接着一部被产出并放在市场谋利。在大萧条和有声电影崛起的双重打击之下，克里斯滕森这种类型的导演倍受打击，在其也已厌烦美国的生活之后，他重新回到了丹麦。
克里斯滕森在丹麦拍摄了其导演生涯的最后几部电影，与其在美国制作的电影风评有所不同的是，克里斯滕森开始尝试剖析现实生活中的家庭关系，他对人物细致的刻画引起了评论家们的一致好评。
而作为其的最后一部电影，《戴轻手套的女士》(Lady with the Light Gloves, 1942)却走向了彻底的失败，与其辉煌的首作《神秘的X》相同的是，它同样是一部间谍惊悚剧，但和他横空出世的第一部电影相比，其拙劣且不合理的情节无法让观众为这位经验丰富的导演买单，在一片嘘声中，克里斯滕森宣布了其导演生涯的终结。
历史对克里斯滕森晚年的记载是惨淡的，他获得了哥本哈根郊区一座电影院的资助，由此担任电影院的经理并一直经营到1959年他的最终离世。当电影史的篇章翻过一页又一页时，学者们无法忽略这位来自北欧大陆的传奇导演，其一生只拍过几部长片，同时也和那些早期的电影大师们一样，在留给后人无与伦比的遗产的同时，默默无闻地度过自己的晚年。
只是当每一代的观众重新捡起他的作品，迅速遁入其搭建的间谍情境中随着惊悚的氛围而胆战心惊；又或是在愚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中世纪猎巫现场亲眼目睹恶魔的降临时，我们仿佛能透过银幕望见这个擅长操弄光影的大师那冷峻的面庞。
同样的，当我们终于透过银幕望见其眉眼时，永远不要忘记，这也正是世界首次看到，那位代表着斯堪的纳维亚的永恒大师——本杰明·克里斯滕森。
文献参考：
https://www.stumfilm.dk/en/themes/benjamin-christense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enjamin_Christensen
Häxan: The Real Unreal | Current |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Häxan (silentfilm.org)
10 Movie Masterpieces of Scandinavian Cinema – Taste of Cinema – Movie Reviews and Classic Movie Lists
The Devil's Work: Benjamin Christensen’s 'Häxan' and the Limits of “Director as God” - Split Tooth Media
Top 100 Scandinavian Directors (imdb.com)
本杰明·克里斯滕森 |丹麦电影学院 (dfi.dk)
Benjamin Christensen’s Wonderful Adventure: Film History and Practitioner’s Agency | Kosmorama
Häxan: Witchcraft Through the Ages (silentfilm.org)
Collecting Criterion – Haxan: Witchcraft Through the Ages (1922) | CINERAMBL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