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吐槽文,诺娅会在尽量不使用咆哮体的前提下抒发多年来心中的积怨。由于槽点太多,以至我不得不把文章分成上/中/下三个部分。
这篇文章是本系列的终结篇。
声明:文中内容仅代表诺娅个人的户外体验,不代表大众的经历;但你"入坑"后可能会比我更惨。
如果说之前的文章仅含"皮肉之苦",只是徒步路上一定会打包出现的"小打小闹",那么我会在终结篇里聊一些严肃的话题,包括:
如果你对之前的文章感兴趣,不妨通过以下传送门阅读诺娅的其他吐槽:
《远方苟且吐槽文》第一卷:失温 、高反、雪盲、迷路、断粮、断水、脱水、中暑、晒伤脱皮、电解质失衡、过河差点游泳、暴风雪突围、食物被老鼠吃掉、登山杖被兔子啃掉、半夜一个人走路和熊照面、睡泥地、睡鹅卵石、睡冰冻的河边、睡其他人的帐篷……
《远方苟且吐槽文》第二卷:花样迷路,手脚并用“爬”步道,毒草毒木,乱石滩的“九九八十一难”,“荒野生存”之科罗拉多版,同伴被直升机救出……
吐槽模式正式开启,首先来介绍一下我的徒步背景:
三次长距徒步总距离8000+公里,基本都是一个人开始、一个人结束;
长距徒步平均每2-7天可以进城补给一次,其他时间全部睡在栈道上;在美国西部主要是扎营;在东部可以睡"庇护所";
我崇尚轻量化,背包总重量(加上水和食物)约7至8公斤;背包基本重量约4公斤;
PCT的完成时间为4个半月,平均每天40公里;AT的完成时间为5个月,平均每天25-30公里。
对于长距离流浪者,哦不,长距离徒步者,步道即是家,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早上六点起床、一路走到天黑(有时候走到更晚,遁入那茫茫黑夜之中);我们每天走路、每周走路、连续走4-6个月。
我们在离开前要取消汽车保险、购买特殊的医疗保险、给亲朋好友留下紧急联络方案、删除邮箱里所有多余的订阅、退订微信推送,然后进入一种以日出日落、英里数、庇护所名字、水源距离、海拔升降来计算的生活。
我们在路上找到平的地方就能坐下,也能躺下。有时候扎营在公路旁、在厕所背后(或者厕所里边,尤其是大雪天)、在悬崖边、在倾斜的地面。太累的时候,连帐篷也不搭,直接摊开地铺,然后露天席地地熟睡,任沙漠的蝎子蜘蛛和几只小蛇绕过,或者任华盛顿州的老鼠踩过头顶……
我们饿的时候就吃,甚至在不饿的时候也吃;我们能准确地说出今天会经过几个水源,每个水源要取多少水;在没有水的沙漠,我们小心翼翼地下载《南加水情表》,对照着前人留下的记录,巴望着水天使在藏水点又添加了新的桶装水……
我们望着前一个人的脚印,盘算着要在下个镇子里点几份汉堡、吃几个冰激淋、洗多久的热水澡……
徒步者的生活艰苦,然而苦中作乐,在"享受"和"承受"二者之间徘徊。
但是,有很多长距徒步者开始有了一种"特权",一种"优越感",认为他们的这种"辛苦",能够赋予他们一些傲娇的资本。有些人开始诋毁短距徒步者、不尊重单日徒步者;有些人拒绝给步道天使捐赠;有些人在镇上酩酊大醉,半夜闯入别人的私人领地,差点被枪架出来;有些人给沿途补给小镇上的居民留下了"徒步者都是流浪汉"的印象,而这种印象从某个角度来说,十分准确。
而深陷在徒步生活里的Hiker们,越来越沉浸在自然的世界、自我的世界,忘却了周遭。
在美国80号州际公路补给之后,我坐在门口公路边上,把眼前的补给品摊在地上。从加油站杂货店出来的游客,貌似并不了解太平洋山脊的存在,也不知我徒步者的身份,仿佛看到了奇奇怪怪的动物;
在阿帕拉契亚步道-新泽西州的一个傍晚,我沿着高速公路走到一个特别有名的冰淇淋店。店里的游客开车从山下的小镇慕名前来,队伍排得老长。我边吃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个人叫出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大学的印度室友——奇怪的是,她认出了风尘仆仆满身汗臭的我,而我竟然没有认出她。一时之间,我仿佛失语,无法转化到正常的人际交流模式。
美语里有几个单词——Bum(游民), Vagabound(流浪者),Hobo(扒火车的流浪汉), Tramp(流浪汉),都在Hippie这个被滥用的词之外,给了社会一些新的说法,来把各种"移动人口"标签化、符号化。
电影《涉足荒野》里,谢丽尔在搭车的时候被记者采访"流浪者"的感受,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片段。无独有偶,《走入荒野》当中克里斯托弗也给自己取了一个"超级流浪汉Alex"的假名,表明自己对现代社会的唾弃。
事实上,我们就是流浪者——我们不知道晚上在哪里歇脚、不知道明天身在何处、有时候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利用他人的资源。我们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年收入水平从流浪汉到百万富翁不等。
我们只是有"优越感"的流浪者而已,权且因为一点点的"情怀"和"理想",仿佛和社会底层划清界限,但从外界看来,我们不过如此。其实也真的不过如此。
流浪生活没有那么糟糕,徒步没有那么光鲜。
天堂没有那么近,地域也没有那么远。
除了在步道上来大姨妈、在男人堆里生活、有时要和奶爸分一个帐篷等等生活琐事之外,女徒步者面临的其实是这些琐事带来的"身份危机",即——在长距徒步者这个充满男性荷尔蒙、追求更高和更快、男女比例不均衡的运动项目当中,我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徒步风格。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所有诺娅接受过的采访之中,只有1家媒体特别问到了“女徒步者”的户外体验这个问题。当时我作了这样的回答:
女性更诗情画意、富有情怀,尤其是女文青,光是像运动员一样地拼速度跑路是没有魅力的,当然在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长距离步道上,这常常是女孩子必须要做的不情愿的选择——是一路嗅着花香孤芳自赏,然后被其他速度更快的人落下?还是突破自我、唤醒像Anish身体里的那个巨人,巾帼不让须眉?这是长距徒步本身的悖论。
非常有趣的是,在美国一百多年的环保运动当中,推动者往往是"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即外界所讽刺的嬉皮男性和同性恋女性。我在长距离徒步的过程中,见到了大量的女同性恋者,和极少的男同志;这符合我们外界的"刻板印象",即喜欢户外的女性大多男孩子气、有冲劲、喜欢冒险,偏于中性化。
而整个速度界和耐力界,女性更是"有苦不能言"——虽然太平洋山脊、阿帕拉契亚步道等的几个FKT纪录都由女性保持,但女性往往需要和男性用同一个(非常男性化的)"指标"进行竞争。
我在太平洋山脊上的几个同伴,是永远不会等我的卡洛斯、奶爸、法国人鲁多和他的女朋友花儿,所以我必须调整我的速度和休息时间,尽量与他们保持同步。这一方面唤醒了我“身体里的巨人”,让我的徒步速度突飞猛进;另一方面也让我做出了太多妥协:没法停下来看风景、没法在镇上休息更久、没法诗情画意地徒步。
我发明了“运动员式”和“艺术家式”两种徒步风格的分类(The Athletic vs. The Artistic),而后来奶爸还用我的划分来嘲笑我:“你当初说你是艺术家,现在几千公里之后,还不是成了一个运动员?”
我在长距徒步时用的名字,从最开始的"Chinese Rock"演化到了"China Rock", 最后竟然简化到了"China"这么过度直白的单词。
你能想象在庇护所几十个人"China"来"China"去的感觉吗?反正我当时是挺习惯的,但这当中也包含了一些无奈。
美国是一个多元化的国家,而美国的步道却不是。
在徒步的这三年8500公里里,我只见到了一个黑人、一个墨西哥人、几个直接从欧洲来的欧洲人、一个日本人。后来,太平洋山脊上又多了几个中国身影,包括从港澳台地区来的朋友;但美国长距离步道依然是"白人男性"的社交场所,比硅谷还单一……
虽然我17岁的时候就来了美国,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任何层面“融入”了美国;徒步,是唯一的特例。在学校、在职场、在日常人际交往中,我作为外来者,会在各种或明或暗的层面有着交流尴尬,即是英语再好也无济于事。
而长距徒步的时候,和同伴的信任值最高、国籍和语言最不重要、成见和标签最没有意义。而且,跳出了"女大学生圈子" "办公室政治" "学术界"这些有很多微妙人际关系的领域,进入一个长距徒步"大染缸",走访一条条最为"美国化"的步道,看见了一个并非有代表性的美国,而且时常让我有一种深入了解美国社会的错觉。
直到奶爸有一天跟我讨论道:"中国石头,我觉得你来PCT上徒步特别有政治意义!"
”啊?啥?政治意义?“
关于徒步这件事,我曾经写到:
从最开始的“我想去看世界、去体验、去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从这种豪气冲天的情怀和浪漫主义,我越来越进入柴米油盐的现实主义。徒步不再是一个梦想,而是一种生活状态,是一条“平凡之路”。我越发认为:和平常琐碎生活没有什么两样的旅途,才是最好的旅途。反言之,和旅途没有什么两样的“平凡生活”,才是最好的生活。
然并卵,该来的毛病还是会来。
这叫做 “知道再多作死的方法,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当中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徒步者在离开步道之后,发现自己能供应给这个世界的东西,与这个世界的需求脱节了。
这个社会需要的是,或者说是罗胖告诉你这个社会需要的是:赚钱、得利、提高效率、节省时间。
而我们宣扬的理念是:忘掉钱、忘掉物质、忘掉效率、甚至忘掉时间……
还有人会理我们吗!!!
(如果你能读到这里,一定是真爱~)
深陷长距离徒步的人,会发现进入了一种“文化”。可怕的是,这种“文化”和其他文化的转化过程缓慢,而且代价极高。
试想:你习惯了几个月睡地上、坐路边、说脏话、不插电、不工作、不见领导、不化妆、不憋尿的生活,怎么能瞬时切换到原来的那个你?
再试想:你习惯了和人之间没有戒备和忌讳的交往、每天按照英里数来安拍deadline、按照水源来计算时间、按照步频来提高效率、按照爬山的速度来总结“个人成就”,怎们能瞬时转换到正常生活?怎么会想到再回到原来的“正常生活”?
更深一层:当你习惯了大山洁净的空气、怎么吃都不会胖的幸福感、每天运动带来的多巴酚、周围所有人都特别理解你的亲人般的感觉……你咋回来?
有的人“回来”了,而那只是表面上的;而大多数人一直很难回来,很难融入。
“重返”,比“进入”更加艰难。
其实,“进入”也不容易:我在太平洋山脊徒步之前的一个月,基本昼夜颠倒,重度失眠;在徒步阿帕拉契亚的前一个月,深夜听歌在床上大哭一宿,有时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现在,到了去大陆分水岭的前一个月,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跟现世的账还没算清、却又要被推往远方的未知……外界想象中的那种“兴奋感”,完全没有。
尤其是在一大群人看着你的时候。
在几次大徒步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亲人去世、闺蜜去世、敬重的户外前辈去世、徒步好友Spirit被诊断癌症、徒步同伴萨拉意外去世;萝卜女皇说她第一次离开PCT的时候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哀痛”,写下了“Thru-Hiking Will Break Your Heart”这本书。无独有偶,今年为准备大陆分水岭,看了一本徒步传记,而作家本人在徒步之后也开始抑郁。
很多人会说“这是作”,但是偏离了徒步生活之后,离开了每天的阳光、大运动量、早睡早起的节奏,荷尔蒙(乃至整个精神系统)都很容易失调。
这也就是为什么《尤吉指南》中要特别列出一章,名曰“Re-entry”,列出几个徒步者的自白,大意就是“没关系,跟你一样没法回到正常生活的人,还很多。”
我见过的大多数“没有回来”的人,常常会错觉是自己“选择了这种步道生活”;但另一个方面,我们也被步道生活选择,无法抽离。
除了少数真正的自然人、超凡的隐士,这种身份和精神世界的抽离感,带来的更多是不便、尴尬和痛苦。很多人以为自己选择的是一段旅途,但其实他们选择的是这被一同“打包”了的、难以交流的无助感。
下一段旅途又要展开,不巧的是,最近我补了很多涉及死亡的作品,加之大陆分水岭又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少部分路段十分危险的路线,负面情绪爆棚。
路是自找的,跪着也要走完……
恭喜你,听我吐槽完了“远方的苟且”。希望我还能回来,跟你讲续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