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才找到一个基本恰当的词儿——剥离,用以表述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所发生的精神和心灵体验。
先从一件铸成我人生刻骨铭心记忆的事说起。刚刚过罢1982年春节,我所供职的灞桥区抽调一批干部分派到各个公社(即乡或镇),协助并督促落实中共中央1982年一号文件。用一句话概括文件精神,就是分田到户。区上限定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必须实现把土地、农具、耕牛等分配到农户手中。
我和一位年龄相仿的水利干部被编为一个工作组,派驻渭河边一个公社。我俩跟着公社干部,从早到晚骑着自行车奔跑在公社所辖的三十多个大小村子里,耐心地调解矛盾,把分田到户的工作逐步推开并落到实处。
一天深夜,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一个村子往驻地赶,早春夜晚的乡野寒气冷飕飕的,我突然想到了我崇拜的柳青,还有记不清读过多少遍的《创业史》,一个太大的惊叹号横在我的心里——我现在在渭河边的乡村里早出晚归所做的事,正好和30年前柳青在终南山下的长安乡村所做的事截然不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柳青举家从北京迁回陕西,把家安到长安农村,他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直接参与刚刚兴起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走村串户,教育农民放弃单家独户的生产方式,把一家一户的土地挖掉界石和隔梁归垄合并,把独槽单养的耕畜牛、骡牵到集体的大槽上去饲养。而近30年后的1982年春天,我在距他当年所在的长安不过50公里的渭河边上,把生产队集体的大片耕地,按照地质的优劣划分等级,再按人头分给一家一户。看着那些抓阄得手的农民一个跟一个走进饲养室,从大槽的横梁上解下母牛或犍牛的缰绳牵出饲养场大门,我的心头又涌起未出口的慨叹。
我在这个清冷的春天的乡村深夜里,想到了柳青和《创业史》,不是偶然兴之所至,而是必然要面对的生活大课题。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的核心,作为一个农村题材的写作者,你将怎样面对30年前“合作”30年后又分开的中国乡村的历史和现实?在作为一个基层干部的时候,我毫不含糊地执行中共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在我转换出写作者的另一重身份的时候,感到了沉重,也感到了自我的软弱和轻。
完成了公社分田分耕畜分农具的任务,回到文化馆不久,我写了短篇小说《霞光灿烂的早晨》。我写一个为生产队抚育了多年牲畜的老饲养员,在分掉牲畜牛去槽空的第一个黎明到来时的心理情感。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很难把握他们的人生慨叹,仅仅只是把一丝一缕留恋的情绪体现在这个老饲养员身上,在我的文字里留下一笔印痕。他们的这种人生慨叹,不属于个人的私有情绪,而是生活发生重大转折时,无以数计曾为集体所有制下的农村费心用力的一茬人的普遍心情,我也有。
到这一年的秋收之后,我自家也分到了几亩土地(我的妻子和孩子属于农村户籍),我请假回家给自家种麦子。大约有七八天时间,我都是肩头挂着粗硬的皮绳,在坡地里和滩地上拽犁,直到把我家和搭伙互助几家的麦子种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当牛的体验。
我确凿记得,横在心头的那个生活大命题获得的转机,发生在夏收我家打完麦子的那个夜晚。就在用土造的脱粒机打完麦子之后,我的新麦装了满满20袋,每袋按100斤算,竟有整数2000斤,妻子和孩子人均500斤,全年尽吃白面可以吃两年。这样令我几乎不敢相信的一大堆麦子,其实在村子里只算得中等水平的收成,那些精于作务而又勤劳的老庄稼把式,收成比我家好得多。打麦场成为男女老少活动的中心,从早到晚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即使不识字的人也会算这笔很简单的大账,今年麦子的收成,抵得上生产队3年或4年分配的夏季口粮。这一夜我睡在打麦场上,尽管很疲劳,我却睡不着。打麦场上堆着好多人家的粮袋,也是等待明天晾晒,我能听到熟悉的同样是守护自家麦子的乡党的说笑声。我已经忘记或者说不再纠缠自己是干部,是作家,还是一个农民的角色了,心头突然冒出一句再通俗不过的话:“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几乎同时,我想到了“不论白猫黑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
后来我总是回忆到在原下老屋十年的写作生活,生出一个“剥离”的词,取代回嚼,似乎更切合我那十年的精神和心理过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使我的创作发展到《白鹿原》的萌发和完成。这个时期的整个生活背景是“思想解放”,在我是精神和心理剥离。
我记着,这种剥离初始发生于1982年的早春,在渭河边一个深夜的乡村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