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江昭和
今天是张曼玉五十二岁生辰,这个女人,越来越寡淡于荧屏,与世俗的浮华仿佛渐去渐远,美成一种相忘于江湖的姿态。
一直以来,她都在自我蜕变。
从《流金岁月》里的青春靓丽到《青蛇》里的妖媚多情,直至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让她散发出由内而外炉火纯青的美态。
王家卫让她一步步,由一座“花瓶”变为另一座“花瓶”。
此时的她,经过感情种种人生际遇的三昧真火焚烧锻造,已然成为有骨有灵的“出奇珍品”。
却恍然,她已届知天命之年。
岁月真是残酷,而分分秒秒记得你的诞辰的人更为残酷,每年比你更细心将你提醒。然而,这毋宁又是多么出类拔萃的厚爱。
我假寐回忆,她仿佛仍旧是《花样年华》里骨秀而精致,落落寡合的美人,自幽寂晦暗的窄窄巷弄里来,从上世纪逼仄萧条的光影里,却分外增添一分不合时宜美态,多情却似总无情地,袅袅如画中地来。
再一次,我凝睇于《花样年华》,平生无限遐思。
如果不是钟灵毓秀,天造地设那样旗鼓相当一双人,自然,我指的是梁朝伟的周慕云,和她的苏丽珍,我也不至于对此一往情深。
如果不是电影角角落落都令人觉着无可挑剔,美得玲珑剔透,仿佛本该如此,而又极尽艺术气息之能事,我也不至于这么念念不忘。
王家卫所有关于电影的寂寞刻骨心事,所有艺术审美的天分,仿佛都在这一部电影里荟萃,得到毫厘不爽地体现。
无论是一座偏僻的深巷,比人心情爱更迂回更幽静,却又更骚动更不为人知的楼梯,还是一盏朦胧光线里仿佛揉着无数前朝尘埃的灯,或者是一阵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的雨,一脉老上海幽幽切切,嗲嗲悱恻的周璇的歌声,都在诠释着一脉风景这边独好,一片冰心在玉壶,愿我如星君如月的意味。
电影前前后后,兜兜转转不知看过多少遍,闲言碎语,片言只字,与朋友不知分享过几多回,出现在我的文字当中,无论作为“堂前主”或者蜻蜓点水几笔掠过的“坐上宾”,也已非稀客。
提笔动它,总觉“近乡情更怯”,描不出它一点精魂,而流于文字的堆砌。而千言万语,水磨心思,其实是道不尽的。三言两语,是管中窥豹。但吞声不语,又有许多不甘。
美好的事物,便是这样叫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发端。
看电影时,回想时,化成言语与文字时,其间许多美的东西实际是一层层被拘禁,被限定,被削弱,甚而被毁灭。
那是一点真善美,轻易不要被打破。
而我所每每做为的,便是这样一边羞赧一边自我嘲讽地行文。
电影取意于刘以鬯小说《对调》。读它,是高中时候,在市立图书馆。布满尘埃的书柜之间,恰恰与它对上眼。这是缘,正如之后对电影的情有独钟,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虽然,小说与电影并不能同日而语。
原作当中,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因为一张旧照片,而实现时间空间的关联,如经纬线,纵向横向交错。
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在经过王家卫的艺术加工之后,变为两段关系中男女的“身份对调”。简化为纯粹两对成年人的恩怨故事。这只是故事的皮相,然而深层次里,电影《花样年华》仍旧因袭了刘以鬯的时空交错的观念。
电影里的两对怨侣,苏丽珍与周慕云,周太太与苏丽珍的丈夫,因为一次搬家而结识,而横生枝节,而缘生缘起。
一对为色为利,物质享乐,打破平衡格局,挑战世俗规则,是现代城市节奏的情爱观念;一对内蓄而深沉,保守而故旧,秉持对得起自己以前,要对得起人的传统贞洁观念。
苏丽珍的一点坚守,守得是贞洁,更是古老爱情的美。而王家卫的个人取向,已在电影的缓缓流动里昭然若揭。
声色交错之下,看客难免不为苏丽珍,为周慕云的善始不能善终而动容,然而,故事背后,我对王家卫的用心,产生了临水照花的揣测,进而生出惺惺相惜的悲悯。
他在苏丽珍身上寄予无限对逝去时代,逝去的美好回忆的憧憬与追忆。
苏丽珍不能心安理得地与另一个人开始新的故事,新的人生,何尝不是精致细腻,美得孤鸿影般的旧上海无法相容于日新月异,变化万千的现代社会,经过缓慢的挣扎而终于选择自顾自美丽,自顾自沧桑而黯然归去的投影。
将一个或许只是一部纯粹的带着浓浓感伤气氛的女人的爱情故事强制打上时代的悲哀烙印似乎过分杞人忧天,虚妄泛空。然而,每每看着一件件繁花香云般次第登台的旗袍,听到那首悠扬迷醉,十分哀而不怨,滴滴怀旧的电影配乐,平凡以致稍微显得破落的小巷深弄,很难让我信服王家卫只是在给一个女人注定的悲哀涂脂抹粉,给她的忧郁哀愁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