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文节选自熊秉元《效益的源泉》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和日本是交战双方,为了更了解对手,美国政府的“战争情报办公室”请人类学家鲁思· 贝内迪克特(Ruth Benedict)出马,研究日本人的性格。她的研究成果,后来出版为一本书,名为《菊与刀》。
她认为,日本人的性格,是一种奇怪的组合:既有菊花般的雅致、内敛,又有刀剑般的坚韧、刚烈。两种特性,彼此矛盾,又是极端的对比。然而,在地理、历史、自然条件的雕塑之下,大和民族就形成了这种令人又困惑又着迷的性格。《菊与刀》出版之后,广受好评,连日本人都觉得贝内迪克特观察入微。这本书已经成为经典,是了解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的必读之作。那么,如果要勾勒华人性格,又会得到什么图像呢?
华人社会,地广人众,华人历史,上下五千年。以简单的概念囊括十数亿人口的特性,自然是捉襟见肘、挂一漏万。不过,以闲情逸致、无伤大雅、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心情,揣测华人的性格特质,也饶有兴味。仔细琢磨,华人的性格,似乎也是一种对立而矛盾的组合:小事实际、大事抽象;小处讲利害,大处论道德。
华人性格上的特质,可以从小处开始揣摩。传统文化里,忠和孝这两种特质都很重要。但是,和日本人相比,取舍却刚好不同。日本的文化里,“忠”比“孝”来得重要;华人文化里,“孝”却比“忠”来得重要——强调“忠孝不能两全,移孝作忠”,可见一斑。
这种对比,当然和两个社会的历史经验有关。
日本的海岛地形崎岖,分散各地的小区域,逐渐形成类似藩镇割据的结构。农民和武士,都隶属于各地的藩主。藩主提供保障,农民和武士则贡献劳力和服务,彼此唇齿相依。要维系这种关系,“忠”显然比“孝”重要。华人社会的历史经验,主要是绵延数千年的农业活动。绝大多数民众,以农耕自给自足,地理辽阔,帝力于我何有哉。然而,朝廷皇上也许远在天边,虫旱水灾和瘟疫却常在左右。而且,农事耕作上需要人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最好能互通有无。因此,大家庭、数代同堂、妯娌宗亲等,目的都在发挥保险互助的功能。在这种环境之下,“孝”的功能显然要大过于“忠”,表面上是伦理道德,实质上是成本效益。
华人文化里重视伦常关系,正是有力的佐证。人际交往时,血缘关系固然重要无比,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会试着纳入伦常的体系,成为“近似”(pseudo)的血缘关系。年龄比父亲大的长辈就是“伯伯”,年龄小的就是“叔叔”。和自己年龄相似的同侪,不是“兄”就是“弟”。一旦纳入伦常体系,彼此在举止应对上要容易得多,而且循着伦常关系,就能发挥彼此与援的功能。因此,抽象来看,华人性格中重“实际”的特质,可以说是环境使然。在主观和客观条件的雕塑之下,重实际可以自求多福、趋吉避凶。一旦把范围扩大,华人性格里“抽象”(也就是不实际)的特色,同样是环境使然。
地理上,“中原”是面积辽阔、平坦完整的一大片土地。南方的寮越、高棉等,有丘陵峡谷高原等相隔,历史上从来没有因“北侵”造成困扰过。左边有沙漠阻绝,形成天然的屏障,零星的商旅僧人,可能往返跋涉,但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却鞭长莫及。右边是大海,船坚炮利之前,不成问题。剩下的,只有北方来的强敌。因此,只要能挡得住北方的威胁,中原大地自成体系,唯我独尊。
在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下,历代朝廷无不自视为“中土”,皇上自居为“天子”,大一统的思维应运而生。英国和印度,都曾是独霸一方的强权。然而历史上,英国始终和欧洲大陆的德法等国交流竞争,印度和中东伊斯兰教文明的互动往返,也无日无之。两相对照,华人的历史经验,和英国以及印度大不相同,因为地理上的特殊结构,华人文化自成一格,而且定于一尊。
然而,要统治幅员辽阔的帝国,毕竟不容易。交通不便、人口众多、各地民情风俗迥异,在中央集权之下,要用同一套具体明确的规则,操作上很困难。最好的办法,是发展出一种抽象的规律——简单易懂,但是在解释和运用上有很大的弹性,可以因地制宜。仁义道德,正好具有这些特质。四书五经成为圣人教化,朝廷再以这些道德理念操作官僚体系,官僚体系,以同样的道德理念治理政事。
形式上,由中央到地方,似乎有一以贯之的游戏规则。实质上,道德理念有太大的阐释空间,好恶系于一念之间。更重要的,是道德理念只是花拳绣腿,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令人目眩神摇,然而虚有其表,用来党争倾轧可以,碰上天灾、异族入侵或洋枪大炮,可就无济于事。
以道德理念处理国家大事,而不是诉诸公共政策的利弊得失,显然无稽。没有敌国外患时,好坏差别不大,一旦真的碰上问题,当然就荒腔走板。朝廷可能就此寿终正寝,一切重新来过。然而,即使改朝换代,大环境的基本结构,依然健在。因此,数十百年之后,改朝换代的事就再度上演。长此以往,以中央集权治理百姓,以道德信念处理公共事务,当然对一般民众产生影响。老百姓不能在公领域里表达意见,只好在私领域里自求多福。小事实际大事抽象,小处讲利害大处论道德,华人性格中矛盾的组合,真是有以致之。
然而,人类历史毕竟不是一再重复的戏码。工业革命之后,经济活动像滚雪球般地膨胀扩大。古老的帝国,已不再是离世索居的中土。国际间的交往愈益频仍,文化间的竞争也日益激烈。因缘际会,华人世界里,香港和台湾又已经发展出独特的法治和民主。长远来看,这些经验想必对华人性格有滴水穿石般的影响。
千百年之后,日本人是否还是“菊花与刀”,而华人是否还是“小事实际,大事抽象”,确实令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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