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明时,墓园的坟墓都会被早春的新绿包围,如果太阳当空,和暖的春风已经伴着纸钱的焦烟味飘荡在半空,这种温热的气息和有些呛人的气味,总会让我有片刻的解离状态,身躯能感知到春天确实已到,明明是生机盎然的时刻,却偏偏又知道这里有与自己阴阳两隔的陌生的长辈,一种理应悲怜的情绪通体弥漫开来。爸妈会行至墓园的尽头,先行给土地上三柱香,再提着布满炭黑的铁皮桶,依次给家里人扫墓。
父亲会在坟前称呼她的妈妈为“妈咪”,这是他小时候我的奶奶教他两句洋文时在玩笑间养成的习惯,每每此时,我就会觉得我的父亲很陌生,好像随着出口的这两个字,他突然褪去了所有苍老的表象,所有已经散去的稚气又重回躯体,让他将这两个字唤的软和又天真,那是我不熟悉的他,是被时间相隔的我未曾认识的他。
母亲总是要在扫完所有墓之后,唤我们同去他们十几年前就给自己买好的墓穴瞧瞧,好像生怕我和父亲忘了似的,再挑挑这这那那的毛病。说来好笑,两三年前我们才知道,因为工作人员的录入失误,原来这些年我们一直看错了墓位,直到那天发现原本空着的墓碑上被披上了一朵大红花。
我喜欢默默观摩墓碑上的信息,那是一个人留在世间的所有牵挂,也是他来此世间一遭最简洁厚重的总结。没有人再记得太太的名字,她的墓碑上只有“X门区太”几个字来标记她的过往;大伯左前方的邻居是一位小朋友,他离开的日子,正好是他妈妈的生日;去往爸妈留给自己的墓穴时会路过一座合葬墓,碑上有相片和党徽……简简单单的讯息,却可以让人推敲出生离死别中无数的细节,坚硬的石碑上被刻下的亲人的名字,幻化成一张张模糊的、却带有生动表情的脸,甚至让人惦念起他们在目睹或知悉一个可亲的生命消散的时刻,怀着怎样的心绪。
出生和死亡,人们都用相聚来标记一场生命的始终,可无论欢乐还是悲伤,促成这两场相聚的当事人都未能明确感知。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的的生命,只能被拆解成一件件自己做过的事,有些他人知道,有些只有自己知道;也只能被拆解成一段段的情绪,有些他人感知的到,有些连自己也说不清。
原来没有人真正完整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知道我不曾见过的长辈归宿在此,也已知道父亲母亲以后的归宿便在这么多年一直看错的墓位的后排,却对自己的归宿一无所知。
巡视过自己墓穴的母亲,在这寸尺大的地方挑完毛病后,已对着周围被新春吹绿的野菜欣喜不已,父亲则会在此时对我说:“不管在新疆还是南京,你妈见到野菜就高兴的没得命。”他又成为我熟悉的父亲了。
春风吹来新一层的苍老,默默爬上肩头。
图文 / @大霹雳Pilizzz
202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