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凰落生
汉哀帝建平元年,济阳。
一道赤光冲天,赤光涌动,变幻莫测,形似凤凰,透露着一股神秘浩荡的气息,盘旋于济阳县衙上空,似是在等待什么。
甲子时分,一道新生婴孩的啼哭声,惊破了县衙的宁静。
伴随着婴孩的诞生,须臾之间,凤凰便落入县衙之中。
刹那间,整个县衙赤光闪烁,室内尽明。
是岁,济阳县,所有的稻禾均一茎九穗,名曰“秀”!
同年,济阳有歌谣流传:“赤光冲天,凤凰毕集,嘉禾九穗,王者降临!”……
汉哀帝元寿元年。新都。
隆冬的深夜,无风。夜空中,浓密的雪花如白羽般纷纷洒落,将大地染成一片银白。
四十三岁的王莽,独自一人坐在高楼之巅的小窗旁,满目萧索地望着窗外的大雪。
即便新都县是他的封地,但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这座宅院还是有些太小了。
而宅中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座三层小楼而已。
这是他的府邸,也是他的囚笼。
自五年前,成帝驾崩后,新天子登基,丁氏外戚得势。而王莽,只得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新都,孤守在宅邸之中。
如今,他的天地,只剩下了这小小的一个新都。
小楼的顶层,只有一个小小的阁楼,方圆不过一丈。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珍宝玉器。阁楼里,只有一桌一席,临窗摆放着。
桌上,摆着简单的三两盘小菜,以及一樽一爵。
菜几乎没有动过几口,满满的一樽酒却已将要见底。
樽底的炭火早已熄灭,酒液已冷。尽管无风,但寒气早已自大开的窗户渗进来,侵透了这高楼之上的小房间。
但王莽却始终未曾关上窗户。
自从回到了新都之后,每一天从早至晚,王莽都只是枯坐在这里,自高楼上向窗外望着。日复一日,从未更改。
就连府中的下人,往往也会偶尔在私下里议论,老爷是不是已经得了癔症,发了傻了。
但知道王莽为什么这么做的,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在等。
等一柄钥匙。
等一柄打开这牢笼的钥匙。
王莽用勺舀起了最后一点点酒液,倒满了最后一爵。
看起来,今天又是虚度的一天了。
那么喝完了这爵,就去就寝吧。
王莽轻叹一声,端起了酒爵,正要一饮而尽时,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除了一个年迈老仆,还在楼下等着伺候以外,府内的人早已睡去。原本的天地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到雪花落在地面的轻轻窸窣声。
然而此刻,遥远的黑暗之中,却传来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马蹄疾响声。
而且,自远而近,渐渐大了起来。
王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了砰砰狂跳。
他顾不得再饮酒,将酒爵重重顿在几上,站起身来走向了窗口。
窗外是茫茫的黑夜,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就连一道月光也无法透下。尽管皑皑白雪已经覆盖了整片大地,但自窗口望去,却依旧只能看见望不尽的黑暗。
只是,那马蹄声,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发的清晰,越发的接近。
王莽一手扶着窗棂,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与流下的一丝鲜血。
深夜踏雪疾行的奔马,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原因。
马蹄声自远而近,听那声音传来的方位,马上人已然到了府门口。
就在王莽心中汹涌澎湃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却骤然散开。
仿佛被一双巨手自中间向着两侧分开一般,乌云出现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堪堪正露出天空中的一轮满月。
月光自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落在地上,恰好在府门与小楼之间映出了一道长长的光带,仿佛一条道路一般。
府中的下人已早已熟睡,无人来得及开门,来人却已经自马背上纵身一跃,轻巧地翻过了高大的府门,落在庭院之中。
那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短打的瘦小身影,头上戴着一柄大大的斗笠。长途跋涉似乎并没有丝毫损及他的精力一般,刚一落地,便向着小楼的方向拔足狂奔。
正是沿着——那一条被月光投影出来的道路。
王莽此刻,心中已再无犹疑。
他所等的那柄钥匙,终于已经到了。
那身影瞬息之间已经穿过了庭院,奔进了小楼之中。老仆的一声惊呼还未发完,身影便已经登上了楼顶,摘下斗笠,跪在了王莽的面前。
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眉宇间还能看得出未脱的稚气。身上的雪花虽在狂奔中抖落了不少,但衣衫仍被打湿了不少。
“主上,天子已经决定,召主上回朝。诏书已经起草,不日便将行文。”
黑衣少年低着头,沉声开口。
王莽伸出手,端起了一旁几上的酒爵。但却要极度用力,才能控制住手不再颤抖。
“起来吧,韩卓。我已说过很多遍了,你不必这样。”
“是,主上。”
黑衣少年这才站起身来,不过却只是俯首站在一旁,双手垂在两侧,恭敬而小心翼翼。
王莽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自咽喉中滑下,但胸中一股热意,却丝毫没有被浇熄,反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激得更加炽烈。
放下酒爵,王莽再度走到了窗口前,望着窗外。
天空中的乌云,那一道狭长的裂隙,正在渐渐扩大。照下来的月光,已从一条小径变作一条越来越宽广的大道。
夜空中,渐渐响起了呼啸声。微风吹进窗内,灌满了这小小的一方斗室,将王莽的袍角吹起,猎猎飘扬作响。
“韩卓,你听,起风了。”
良久,王莽转过身,望着那黑衣少年,原本平静的脸上,已经燃满了豪情。
“是。属下请为主上关窗。”名唤韩卓的少年轻声道。
“关窗?吹动时代的风已经来临,为什么要将它挡在窗外?”王莽大笑着摇头:“君不闻,前人有诗云: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属下不曾读书,并不懂诗,也从未听过这两句。”韩卓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自然不懂。”王莽走到韩卓的身前,重重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但……不仅是你,这两句诗,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听过?”
伴随着王莽的大笑,天空中的乌云已彻底散去,一片晴朗,微风也渐渐变作了烈风。
空中的雪虽已停,但在烈风的卷动之下,地面的积雪却被狂乱地吹起,在风中漫天地四散飘扬,看起来,竟似比方才还要更大了不少。
“时代的烈风已吹起……在停下之前,每一片雪花都无法避免狂舞至死的命运了么……”
王莽弯起嘴角,笑了笑。
猛烈地吹动吧,那为我而降临的天命之岚!
第二章
来一壶江湖酒(一)
元始三年,南顿县。深夜。
县衙的后室,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斑驳的书桌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碎砖垫起。桌上一个破笔筒内插着的几根毛笔,也已经秃了大半。
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榻,榻上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
长年的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太久。深深凹陷的眼窝与两腮,稀疏得可以数清的胡须,昏黄浑浊的双目半开半闭,努力想要看清身前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面目如刀砍斧凿般轮廓分明。他的一头长发没有绾起成发髻,而是扎了一条凌厉的冲天辫子,竖起半尺之后,再如瀑布般在身后洒下,一直垂到腰间。原本应该是宽松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飘逸,而是被充满了爆炸力的肌肉撑起,紧紧绷在身上。
只是原本不羁的神色,此刻却在脸上半点也找不着,而只剩下了深深的哀愁。
另一个,则是不满十岁的幼童,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被身旁的青年紧紧握着左手。
他紧紧咬着下唇,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努力着不让它落下来。
“快……快到时候了……”
刘钦剧烈地喘息了两声,艰难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榻旁青年的脸。
那是他的长子刘縯。在身旁被牵着的,是刘钦的次子,也是刘縯的弟弟刘秀。
刘縯默然蹲下身,将脸凑近,伸出手握紧了父亲那只如枯竹一般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没能给你们兄弟俩,留下些什么东西……”刘钦双目黯然,嘴唇轻轻翕动:“爹……无能……不能照顾好你们长大了……”
“我死以后……回……回舂陵,去找你们的二叔吧……他……他能……照顾好你们兄弟俩的……”刘钦鼓动了好几次胸膛,才勉强将这段话讲完整。
“二叔?”刘縯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爹,我已经十八岁了。”
南阳舂陵,虽然算是一家的祖籍,但早年便背井离乡的刘钦,和那里尚有往来的,也只有亲弟弟刘良一人了。在刘钦心里,那应该算作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
“可……你弟弟才……八岁!”刘钦用力睁大眼睛,挤出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握着刘縯的手紧了一紧:“就算……就算你能照顾好自己……那他呢……他怎么办!”
“阿秀那么乖,我一个人就能带好他!”刘縯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父亲紧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也因焦急而扭曲。
但父亲已经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叫声。刚才的激动,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
“是……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带着阿秀,去舂陵,找二叔!”刘縯连忙用力握紧了父亲的手,而另一边的右手,也将弟弟刘秀的手紧紧握在了手心之中。
母亲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那之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父子三人了。
而现在,父亲也即将离开他们两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刘縯绝不想让他抱着遗憾离去。
三个人手拉着手,连成了一体。刘钦看着刘縯坚毅的脸,以及仍旧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秀,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然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刘縯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那一刹那瞬间一轻,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量。
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刘縯握着父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又摩挲了两下,随后轻轻地放回他的胸前,才站起身来。
身边的弟弟依旧紧咬着下唇,然而泪水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滑落下来。
刘縯强忍着泪水,对着弟弟挤出一丝微笑,将他抱在了怀里,向着门外走去。
纵然在南顿当了三年的县令,但刘钦却实在没有留下什么余财。父子三人,向来过的是最清贫的日子。
何况,如今的世道,谁活得不艰难?
而出殡与下葬,尽管已经用了最简朴的方式,却仍然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掏空了。
当刘縯带着弟弟,踏上前往南阳舂陵故里的道路时,甚至已经连一辆牛车都雇不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出了县城的大门。刘縯背后的小小包袱,便是两兄弟最后的财产。
黄土铺就的道路,向西一路延伸,直直伸到已经西沉的落日之下,仿佛远得看不见尽头。
“走吧,阿秀。”
刘縯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迈开了脚步。
“哥,还要走多远啊?”
刚刚出城没多久,刘秀便开始嘟着嘴,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哥哥:“外面都不好玩……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想到离家前家中突然出现的大火,刘縯心觉有些古怪,。
那大火烧尽家中所有,若不是阿秀一时腹急,让自己陪同,他俩应该命丧大火里了吧。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啊……阿秀。”
……
两个人沿着道路,一路向西走着。直到太阳落山时,刘秀幼嫩的双腿终于坚持不住长途跋涉了。
看着弟弟虽然咬牙坚持,但脚步却一点点放缓的模样,刘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默默站到他身前蹲了下去。
刘秀欢呼一声,跳上了哥哥的背,紧紧抱住。
趴在哥哥的背上,就像爹爹一样……不,那是比爹爹更加强壮,更加有安全感的地方。
哥哥走得很快,但却很稳,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点颠簸。身下的哥哥一步步向前走着,刘秀望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落山,眼皮也渐渐沉了下来。
睁开眼的时候,应该就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吧……
带着这样的心情,刘秀渐渐进入了梦乡。
而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现已是清晨。
一棵大树下,哥哥正躺在自己身旁,睡得沉沉的。哥哥的袍子被解下,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身上却只余下了一件内衫。
阳光透过树叶,映出一道道光斑,照在哥哥轮廓分明的脸上。他披散着的漆黑长发在地上洒成了一片,仿佛落地的瀑布。
虽然已是初夏,早上却还是有点冷。刘秀打了个哆嗦,蹒跚着爬起身,将袍子披在了哥哥的身上,再掀开一角,重新钻了进去。
果然,还是哥哥的身边,更温暖啊……
就像太阳一样……
抱着哥哥的胳膊,刘秀闭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刘縯醒来时,看见像是一只小兔子一般,蜷曲在自己身旁的弟弟。
那紧紧抱着自己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他的全世界一般。
刘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弟弟的额头,看见他微微扭动了一下,嘴里不知嘟哝了什么两句,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继续睡着。
刘縯想了想,没有叫醒刘秀,而是干脆披上了外袍,将弟弟抱在了臂弯之中,沿着道路向着舂陵的方向继续走去。
这条路……应该还得再走上三天吧。
第三章
来一壶江湖酒(二)
“哥哥,阿秀饿了……”
背上的刘秀伸出小手,拽住刘縯束成长瀑的头发,轻轻地拉了拉。
这已经是旅程的第五天中午了。刘縯错估了带着弟弟赶路的速度,原本计算中三天的路程,却直到现在也未曾抵达。
其实往往,刘秀也并没有那么累。只是相比于牵着哥哥的手走路,他更喜欢趴在哥哥背上的感觉而已。
不需要自己费力,也不需要思考前进的方向。哥哥坚实的脊背仿佛大地一般,支撑着他小小的身体。他要做的,就只是安心地抱着哥哥的脖颈,被哥哥带着前往那个目的地就好了。
“再忍耐一下吧。应该已经不远了。”刘縯伸出手,反手拍了拍背后的弟弟:“到了舂陵,哥哥就让二叔给阿秀做好吃的。”
真正上路后,刘縯才发现实际行走的速度要比出门时估算的慢得多了。即便是他已经尽量省下了口粮留给弟弟,但带着的干粮,还是终于在今天早晨尽数吃完了。
“嗯……”
刘秀轻轻哼了一声,又把脑袋靠在了哥哥的肩膀上。
只可惜,一直走到了日色偏西,刘縯依旧还没有望见半点舂陵的影子。
而背后弟弟的肚子,已经咕咕响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他始终乖巧地没有发出抱怨,只是静静趴在背上,但那腹鸣声听在刘縯的耳朵里,却让他心里一阵阵地被揪住。
而一路上的跋涉,加上一天粒米未进,也让刘縯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远远看见前方一片小树林立在道旁,刘縯叹了口气,赶紧加快了脚步。
那是一片不大的树林,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能看见小鸟在树梢飞舞的身影。
看来,今晚又得在道旁露宿了。
“哥哥,今天……还是到不了了么?”
在树下,被刘縯放下地的刘秀,垂头丧气地问道。
“嗯……不过没关系,明天一定能走到的。”
刘縯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弟弟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好吧……”刘秀叹了口气,眨巴了两下眼睛,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不是要到明天才能有东西吃?”
“当然不是啊!”刘縯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哥哥怎么会让阿秀挨饿呢?”
“真的么?”刘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
刘縯夸张地用力捏了捏拳头,在弟弟的面前比划了一下:“要相信哥哥!”
“好!”
刘秀点了点头,急切地咬着下唇,一脸期待地看着哥哥,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变出食物来。
“现在没有啦!不过阿秀稍微等一会,哥哥这就去弄。”刘縯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在了刘秀的身上。
“记住了,千万不要乱跑,就在这里乖乖等哥哥回来。”刘縯活动了一下胳膊,再三叮咛了几次弟弟,才向着小树林里走去。
方才,刘縯已经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这样的小树林,不会有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道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仅仅是离开片刻的话,弟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反正,阿秀一直都是很乖的。
刘秀听话地按照哥哥的吩咐,老老实实坐在大树底下,望着哥哥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太阳已经渐渐要落下山头,
心中,突然一阵失落感。
自从离开了家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哥哥分开。
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但……还是有一些无来由的害怕。
刘縯拨开齐腰的长草,在树木的缝隙间缓缓穿行。
既然有林子,尽管不大,那就一定能找到鸟窝。
本来就已是日落时分,林子里的光线自然更加昏暗。刘縯一边缓步前行,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一边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着。
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自前方传来。刘縯耳朵一动,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向着前方蹑手蹑脚地走去。
从小到大,掏鸟蛋的把戏刘縯已经不知道玩过了多少次,早已轻车熟路。即便只凭着一两声轻轻的扑翼,也能够判断出方位与距离。
等着吧,阿秀,很快就有东西吃了。
……
刘秀眼巴巴地望着天边。
落日几乎已经快要全部落入地平线之下,静谧的树林里,悄无半点声息。在小小的刘秀眼里,哥哥仿佛被这片巨大到无边无际的密林吞噬了一般。
为什么那么久都不回来……?
刘秀只能低下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来。
因为哥哥说过了,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他回来。
太阳终于还是落了下去,黑暗降临,笼罩了这片树林。
渐渐的,一丝恐惧开始在刘秀的心里出现,并且一点点蔓延开来。
哥哥……该不会不要阿秀了吧……
他会不会……嫌阿秀太麻烦,于是就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走掉了?
第四章
来一壶江湖酒(三)
刘縯屏息凝神地一点点向树顶爬去。
离他头顶数尺的距离,便是一个鸟窝。就在方才日落时分,刘縯清楚地看见一对鸟儿落进了窝里。
而此刻,天色已黑。他将自己隐藏在树叶之中,一点点向上爬去。
他的手脚动作得很慢,很慢,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惊扰到树顶的飞鸟。
他上身剩下的最后一件短衫,也已经被解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
三尺……两尺……一尺……
鸟窝里依旧没有任何骚动。
扑!
在最后一尺的距离上,刘縯猛地飞身扑了过去,而右手中捏紧的短衫,也像是一张大网般飞快地向着鸟窝罩下去。
暴起的刘縯瞬间惊动了窝内的鸟儿。然而正当它们振翅欲飞时,短衫却已经笼罩在了整个窝顶,再被刘縯紧紧包裹住四周。柔软的短衫上不停地被鸟儿撞出一个个凸起,但它们却再也无力冲出牢笼,只能在窝内惊叫个不停。
刘縯掂了掂手中的鸟窝。听起来,除了两只鸟以外,还有着四五枚的鸟蛋。
收获还算不错。
刘縯满意地笑了笑,单手抱着树干,向着地面滑落下去。
落到地面之后,他马上便从罩着鸟窝的短衫边缘上拉开一个小口,将手伸进窝内,捏住了两只小鸟的脖子。
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两只小鸟的脖子已被拗断。
刘縯满意地掀开了短衫,借着穿过树叶投下的稀疏月光,看见窝内除了两只死去的小鸟,还有五枚圆润光洁的鸟蛋。
不过,数量还是有点少。就算是填饱弟弟一个人的肚子,只怕都不太够。
刘縯正在犹豫,是现在先带回去让弟弟吃上,还是再去找上几个鸟窝时,脚边的树丛里却突然冒出了一阵窸窣响声。
还未来得及反应,刘縯便看见了一只野兔自长草中飞速蹿出,然后——
一头撞在了树干上,耳朵动了两下,便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愣了片刻之后,刘縯才心花怒放地一脚踩在了野兔身上,确认它没法逃离之后,拎着耳朵提起了兔子。
刘縯一手抱着鸟窝,一手提着野兔,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野兔肥肥大大,至少有着十几斤重。即便没有那个鸟窝,两个人的晚饭,这一下都解决了。今晚的运气,简直好得有些出奇。
堪堪走到树林的边缘时,刘縯突然听见了前方传来了一声充满惊恐的尖叫。
而那声音,赫然便是弟弟刘秀!
刘縯的心顿时咯噔一下,疯了一般飞快地向着前方跑去。
……
刘秀开始数数。
他还只能数到一百。超过一百以后,他就数不清了。
但是,在小小的刘秀心里,一百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所以,等数到一百的时候,哥哥就一定能回来了吧!
满怀着这样的希望,刘秀伸出手捂住双眼,用稚嫩的童声数了起来。
一……二……三……
四十五……四十六……
九十九……一百!
终于,数到一百了!
刘秀兴奋地放下手,睁开眼,向着身前望去。
可期待中的哥哥并没有带着食物,从树林里出来。他的眼前依旧空空荡荡,悄无一人。
刘秀扁了扁嘴,心里已被巨大的孤独感与失落感所充满
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
正在小刘秀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眼角中的远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而且,好像还正一点点地向着自己靠近。
只是在昏暗的月光下,刘秀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刘秀紧张地捏紧了哥哥的长袍,团在了自己的怀里。长袍上哥哥的气味,能稍稍为他增添一点安全感。
那蠕动着的东西越来越近。直到靠近了刘秀的身前,他才看清楚,在细长的身体上,那一枚三角形的尖锐脑袋。
那是一条蛇!
一条正丝丝吐着红信,向着刘秀一点点蜿蜒游来的毒蛇!
刘秀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条蛇缓缓靠近,一片寒意已经从脚升到了头顶,身上也密密麻麻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本能地想要站起身,向远处逃开。可刚刚站起,却想起了哥哥离开前的叮嘱。
“记住了,千万不要乱跑,就在这里乖乖等哥哥回来。”
哥哥离去的时候,可是带着笑意跟自己约定的!
于是,刘秀那刚刚迈出的小小脚步,又停了下来。
如果跑开了的话,哥哥就找不到我了……
刘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定定地站在了树底下。
“看不见阿秀看不见阿秀看不见阿秀……”
刘秀在心里不停默念着,紧紧盯着那条仍然在不断靠近的蛇,而他的脑门上已经满是汗珠。
而他的祈祷,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随着蛇的靠近,月光下,那条不断被吐出收回的红信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细长竖立的瞳孔,正不断闪动着冷酷的寒光。
接近……接近……
当蛇游走到了刘秀的脚边时,他已经连拔腿跑开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蛇爬上自己的脚背,再到膝盖,再到胸膛……
蛇头终于蹭上了刘秀的脖子,就连那腥臭都直直地向着鼻孔中钻入。
两道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泪水,自刘秀的双眼里滑落。
而那胸膛中的尖叫,也再也压抑不住,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突然爆发的尖叫,似乎也惊吓到了毒蛇。
当刘縯自树林中冲出时,正看见那两枚闪亮的毒牙,向着刘秀的脖颈狠狠咬下去。
“阿秀!!!”
刘縯纵身一跃,丢下手中的鸟窝和野兔,向着弟弟纵身飞扑过去,身在空中的同时,也自腰间拔出了一柄短刀。
寒光一闪,刀锋堪堪擦着刘秀的肌肤划过。鲜血溅出,蛇头已经落地。
一刀斩过之后,刘縯的左手也紧跟着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向着远方远远甩去。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弟弟的脖子上时,心中却重重一沉。
那幼嫩的皮肤上,赫然已经被留下了两个齿印。
刘縯的心仿佛落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第五章
来一壶江湖酒(四)
刚才斩杀的那条蛇,他借着月光看得清楚,分明是一条剧毒的过山风。
关于这种蛇,自幼在外面野大的刘縯自然熟悉得很。
而此刻,他的脑海中天旋地转,只剩下了四个字,在不停地轰响。
——无!药!可!救!
“哥哥,你回来了!刚才有条大蛇,好吓人好吓人的!不过阿秀没有害怕,也没有跑,阿秀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刘秀定下神来,看见哥哥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才自方才的恐惧里回过神来,挤出一丝微笑,伸出手便要拉哥哥的衣角。
毒液的瞬间麻痹,让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刘縯来不及回话,两手分别飞速按住了弟弟的脑袋和胸膛,然后将嘴凑上了脖子上的伤口。
吮吸,吐掉。
伤口内,流出的是黑色的血。
再吮吸,再吐掉。
依旧是黑色的。
刘縯心急如焚地不停吮吸着。十几口之后,伤口内流出的血才转为了红色。
但他也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若是被咬中的地方不在脖颈,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砍断弟弟的手脚——这样,至少还能活下来,哪怕成为一个残废也好。
但……现在他这么做,却只能略微地延长一点点时间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不跑掉!”刘縯紧紧捏着拳头,嘶哑着问弟弟。
“因为……哥哥让我在这里等的呀……”仅仅过去了片刻,刘秀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黑气。纵使方才自伤口中吸出毒血,但毒气却依旧攻入了体内。可刘秀的表情却依旧挂着天真的笑意。
“真是……笨蛋!”
刘縯转过头去,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不让弟弟看见自己即将滑落的泪水。
“哥哥……找到吃的东西了么?我饿了……我帮你捡柴火好不好!”
刘秀怯生生地轻声问道。
“嗯……”
刘縯偷偷擦去泪水,点了点头,但却没有挪动脚步,回头去捡鸟窝和野兔,而是依旧紧紧将弟弟抱在怀里。
弟弟的生命,随时都将会终结。他不忍放过一刹那的时间,最后地抱着弟弟。
“哥哥,胸口闷……”
刘秀的呼吸急促起来,瞳孔也开始放大,茫然地用小手揉着胸口,呢喃道:“阿秀想吃烤肉……”
“有!有烤肉!哥哥抓到了兔子,等阿秀胸口不闷了,马上就烤给阿秀吃!”刘縯重重地点头,伸出手在弟弟的胸口轻轻按着,眼睛一刻不离弟弟的脸。
“嗯……阿秀有点困了……阿秀睡一会……醒来是不是有烤肉吃了?”
刘秀点点头,眼皮开始打架,呼吸的频率越来越高。
“不要睡,阿秀!不要睡!”刘縯紧咬着牙关,摇晃着怀中弟弟的身体:“睁开眼,看着哥哥!”
“可是阿秀好难受……想睡觉……睡觉……冷……哥哥我冷……”
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刘秀的小小身体也开始了颤抖,甚至变作了抽搐,两眼尽管在努力抑制着不要合上,眼皮却依旧沉重地下垂。
过山风的剧毒,发作得实在太快。
“阿秀!阿秀!阿秀!!!”
刘縯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但却依旧无法阻止生命自小小的躯体内一点点流失。
几天前,刘縯刚刚失去了父亲,几天后,他却又要马上面对失去弟弟的命运。
而且,仅仅是因为他的轻率,将弟弟一个人丢在了树林边。
怀中,阿秀的抽搐越来越厉害,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中,已经看不见瞳孔,只剩下泛白的眼白翻个不停,嘴角里,也已经开始吐出了白沫。
明明……明明在父亲临终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夸口过,一定能把弟弟照顾好……
而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自己面前。
那时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语,现在却像尖刀一般,在刘縯的心里疯狂地搅动着,让他的心千疮百孔。
“对不起……对不起……”
只能喃喃自语着说出这样的话,刘縯像是堕入了冰窟之中一般。
如果……能够让弟弟活下来的话……不管是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天空中,一道闷雷划过。不知何时,月光已经被乌云遮掩住。
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夜空,现在却瞬息开始降下了豆大的雨点。
而刘縯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一般,只呆呆地待在原地,抱紧了怀中已将要失去生命的弟弟,任雨点打遍满头满身,衣衫湿透。
直到怀中,弟弟的抽搐停止。
良久,刘縯才站起身,依旧抱着怀中的弟弟,机械地一步步迈开脚步。
他的双眼无神,没有焦距,也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他只是要走,不停地走。
他必须动起来。若不如此的话,他便会马上被心中那份巨大的自责与悲痛,撕成片片寸碎。
然后,就在刘縯刚刚迈出几步时,一道粗有数人的闪电划破了长空,重重劈了下来。
正劈落在了刘縯的身上。
剧烈的电流在刘縯的身体里穿过,像是真正的撕裂一般。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刘縯便瞬间陷入了昏迷。
然后,眼前便是长久的黑暗。
第六章
来一壶江湖酒(五)
眼前的黑暗逐渐褪去,意识缓缓回归,刘縯在模糊中,痛苦地自喉中发出了一声呻吟。
仅仅只是本能地挪动一下身体,都带来了一阵剧烈的撕裂疼痛。
张开眼时,刘縯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清晨的日光透过树冠,照在自己的脸上。
为什么自己会倒在地上?为什么全身会那么疼?
脑海中的记忆还很模糊,刘縯昏昏沉沉地用力吸了两口气,开始回忆。
只记得昨天……本以为能走到舂陵,但两个人的脚程却实在太慢,只能在这树林里露宿一晚。
然后,自己好像是去树林里找食物,让阿秀在这里乖乖等着。
找到了什么?好像有两只鸟……一窝鸟蛋……还有……一只兔子?
没错,就是这些东西。找到了食物之后,自己就回头去找阿秀……然后……
刘縯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模糊中,他回忆起了昨晚,不愿回忆的那一幕。
阿秀!!!
他连忙一口气翻起身,慌乱地向着身旁望去。
方才这一下动作,又让刘縯的全身一阵几乎难以忍耐的剧痛。
触入眼帘的,是身旁刘秀躺在地上的小小身体,双目紧闭,脸上一片平静。
“阿秀!阿秀!?”
刘縯顾不上疼痛,连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大叫着紧紧抱起了刘秀的身体。
“哥哥……”
刘秀缓缓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几乎凑到了脸前的哥哥。
刘縯瞪大了眼睛,呆在了原地,随后发狂般用力扒开了弟弟的脑袋,望向脖颈处。
那里,赫然——
三道横条显现在上面。
这横条仿若从皮肤里面显露出来,细看之下似是有古老的符文在其中流转,似胎印又不似胎印,刘縯甚至感觉一股崇高之意袭来。
他伸手摸上去,却是光洁无物,连半个伤痕都看不到。
而昨晚毒蛇留下的牙印,此刻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他记得弟弟从小到大并无胎印啊!
刘縯晃了晃脑袋,又用力眨了眨眼,但眼前的画面却依旧未变。弟弟正圆睁着漆黑的双眼,奇怪地望着自己。
“阿秀……你……你没死?”
刘縯收回探出的身体,坐在地上茫然发问,却只收到了弟弟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啊?”刘秀不知所以地摇摇头,又伸出小胳膊挥了两下:“没有啊……哥哥,阿秀还是好饿……”
刘縯看了看四周,数十步外,昨晚自己找到的鸟窝和野兔还在原地。
“嗯……哥哥这就给阿秀烤肉吃!”
刘秀用力掐了自己两下大腿,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之后,才站起身,去收集树枝点火,洗剥兔肉。
或许……昨晚最后的记忆,关于蛇的那些……只是做梦,或者幻觉吧。
且不说被过山风咬中,是绝对无药可医的。就是那两枚牙印,也不可能仅仅过了一夜之后,便消失无踪。
可是那三道印记。还有被落雷劈中……
刘縯转动了半圈火堆上的野兔与野鸟,一边小心地把鸟蛋挪动得稍微远一些,低下头仔细望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半点灼伤的痕迹,除了身上还残留着的疼痛之外,竟然完全看不出自己曾结结实实地遭到过一记落雷。
更不用说,正把脑袋放在膝盖上,满眼期待地望着兔肉的弟弟,口水都自嘴角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一下。看起来,他简直就像只是好好睡了一夜一般。
“阿秀,身上疼么?”
两只野鸟已经到了火候,正往下滴着油脂,冒起迷人的香气。刘縯连着树枝一起递到弟弟手里,关切地问。
“不疼!”刘秀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忙不迭将一只烤鸟向嘴边凑去。尽管连盐都没有,却依旧吃得满嘴流油。
“慢慢吃,小心烫。”刘縯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逐渐放松了下来。
看来,昨夜……真的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吧,那凭空出现的三道印记算什么,弟弟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野兔也烤好,两个人分着吃得干干净净,刘秀仰躺在地面上,大大地欢叫了一声。
“走啦,阿秀,今天要走到舂陵呢。”
生火烤肉,刘縯伸出手,拉着弟弟的手,努力地把他拖起来。
“再躺一下,一下下……”
刘秀晃着脑袋,撒娇地嚷嚷着,眼睛已经又逐渐要合上。
叹了口气,刘縯干脆无奈地俯下身,再度抱起了弟弟,背到了自己背上,向着林子外面走去。
昨晚的梦,虽然不是真的,但还是让他对弟弟更是心疼了几分。
背起弟弟刚走了没两步,刘縯的脚下便被一块石头硌了一下。
原本应是平常的事情,他的心中却突然一动,转过头向着身后脚下望去。
草丛间,自己的脚印下,赫然是一颗被斩下的蛇头。
造型特异,自颅骨向下,骤然膨大却扁平。
那是一颗……过山风的头。
刘縯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目光再也离不开那颗蛇头。
背上,顿时又冒起了一阵战栗与寒意。
第七章
长安不长安(一)
元始三年,夏,七月。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而元始三年的春雨,要比往常更是贵了不知多少。直到入夏,也没有能降下几滴雨来。
事实上,从去年起,天下便开始了大旱。不仅关中,就连河北与中原,也都田地生烟,烈日如焚。
大旱过后,又是蝗灾。尤其是青州一带,赤地千里,灾民无算。
而去年冬日的一场大雪之后,直到今年春天,关中也没下上几滴雨。
全国的黎民黔首,都在翘首盼着,等待着。
若是再不下雨……或许便真的要颗粒无收了。
已是深夜,王莽的书房中却依旧亮着灯。
这是长安,不是新都。
元寿元年,王莽被召回了京中之后,但也只是侍奉他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而已。权力的中央对他来说,似乎依旧很遥远。
但很快随之而来的,便是先帝哀帝的驾崩。
驾崩当日,太皇太后王政君便起驾到未央宫,收回了传国玉玺。随后,王莽被拜为了大司马,录尚书事,兼管军事令及禁军。
再之后,王莽拥立时年仅有九岁的当今天子继位,并于次年改元元始,至今已有三年。
在这三年里,他弹劾何武与公孙禄,将他们免去官职。后又以各种罪名陆续罢免了中太仆史立、南郡太守毋将隆、泰山太守丁玄、河内太守赵昌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剥夺了高昌侯董武、关内侯张由等的爵位。
而到了王莽受封安汉公的爵位时,他已经俨然拥有了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使还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但朝堂之上,却无人再可敢与之当面争斗。
而天子年幼,当朝太皇太后又是他的姑母。一应奏章,自然也是先由王莽批阅,再呈报太皇太后。这朝中大事,几乎已由他一言可决。
只是他的生活,却依旧简朴。在长安中的宅邸,相较于他的爵位与权势,实在小得有点过分了。
此刻,在他不大的书房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王莽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面前的一捧竹简,然后重重摔在了面前的案上。
“一派胡言!”
在他的对面,跪坐着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穿上了儒生的打扮,戴着冠。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王莽,似乎丝毫没有因他的动怒而受到惊吓。
“老师何事发怒?”
少年发问,声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却很沉稳。
“愚蠢。”
王莽淡淡吐出两个字,随后以手背将竹简推向了面前的少年:“你自己看吧。”
少年捧起竹简,一目十行地上下扫动着目光,不过片刻,便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放回了桌面上。
这是一份奏章。
奏章来自当朝太师孔光,除了整理禀报各地灾情之外,还在文末附上了自己的建议——
大灾乃苍天震怒所致,当由天子前往泰山,率领百官,祭天祈雨,以感上苍。
少年看完之后,也同样冷笑了一声,将竹简丢在了案上。
“孔太师,也真是老糊涂了。”
“老糊涂?”王莽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睦儿,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那,老师以为如何?”被唤作睦儿的少年蹙眉问道。
王莽以手指轻轻扣着几案,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当朝太师的家世,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啊……”睦儿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孔圣人十四世孙。老师的意思是……”
“孔光只是愚蠢,但并不是糊涂。天人感应,五德始终……若要维护他们孔家的地位,自然便要先维护这一套早该腐烂的东西。”王莽目光炯炯地望着睦儿,沉声道:“这一套……终将被我们打烂的东西!”
“是!弟子明白了!”睦儿点头道。
“而且,要打烂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样而已。豪强地主、重农抑商、贵金属流通、一切这些,统统要化作历史的尘埃,甚至是……”王莽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重重一挥手,仿佛像是将那些东西,都以一柄巨大的扫帚扫开一般。
他激动地站起身,推开窗户,向着窗外的夜空望去。
王莽深深呼吸,初春的凉气沁入肺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心中的豪情却始终燃烧高涨。
“甚至是……帝制,对么,老师?”睦儿也站起身,跟着站在了王莽的身后。
“是的。”王莽猛地回头,用力捏住了睦儿的肩膀:“甚至是帝制。终有一天,我要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什么皇帝!”
“我……自然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见那一天。但我清楚,我要为之奋斗的事业,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所以,那也只能是希望而已。”王莽望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浮现出一个年轻时的自己。
“我明白的,老师。”睦儿单膝跪在了王莽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老师,双目中是与王莽一样的热血雄心:“我……将会是您意志的继承者!”
“很好。”王莽伸出手,拍了拍睦儿的脑袋,随后眉头突然微微一皱。
不知自哪里,响起了狐狸的叫声,尖锐而凄厉。
叫声被夜风送入书房,送入王莽的耳中,仔细倾听,还能依稀分辨出那狐狸叫声,竟然彷如人语。
“帝失母……苍天怒……”
“帝失母……苍天怒……”
第八章
长安不长安(二)
王莽缓缓走到窗前,细细听着那叫声,随后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去,望向睦儿:
“这好端端的长安城里,居然会有狐狸,真是有趣。”
睦儿侧耳听了一会,也笑了起来:“卫氏……看来还没死心啊。”
“韩卓。”
伴随着王莽的轻声呼唤,一个黑色的身影便自阴暗中无声无息地骤然浮现,出现在书房中。
四年过去,当时的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