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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宁,说白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 三明治在地计划

三明治  · 公众号  ·  · 2017-08-16 15:24

正文

南宁。摄影师:王子天


文丨张奕超



带我到处逛吃的南宁女孩阿钱,土生土长在朝阳广场周边的老城区。说起话的时候,尾音上扬、平翘舌不分的“南普”,会昭示她的本地人身份。


阿钱的母语方言是南宁白话。小时候她住南京路,外婆住人民路,奶奶家住石巷口,三个地方都在800米范围内,步行可达。这一片都属于老城区,属于使用南宁白话的区域。


南宁白话在本地仅有不到百年历史。差不多晚清时期,广东富有的商人定居在广西的重要中心南宁,粤语演变为白话。在此后的发展中,南宁白话也吸收了南宁本土语言平话、官话的一些特点,在发音、音调、词汇等各个方面都跟粤语略有不同。


幼儿园、小学、初中都在一条街上,阿钱从小最渴望的,就是看看外面的世界。到了大学,她如愿以偿,到外地读书。放假回家时,阿钱才突然发现,很多小时候有的老店和老建筑,怎么突然没有了?为什么说白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有了离开的对比,她才知道自己对这片生于兹、长于兹的土地有多么热爱,毕业后就回到南宁工作。


如今走在南宁街头,能听到的大多是带有各式口音的普通话。除非在老城区的老店,如果想用白话和陌生人交流,多半会遇到“听不懂”的回答。


有一天阿钱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一家人明明都会说白话,而自己和妈妈说话却用普通话呢?她去问妈妈。妈妈说,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告诉妈妈,请妈妈不要和她说白话,要用普通话。不知当初的小女孩,是如何把“说白话这件事有点土、有点丢脸”深埋在心底,后来又忘却了的。


街头倒影,摄影师:王子天


我想起我妈妈跟我讲过的故事。大约50年前,原本被寄养在汕头市区爷爷家的她,被爸爸妈妈接回县城。因为说一口汕头市区口音潮汕话,她遭到班上同学的耻笑,后来好不容易学会了县里偏“土”的潮汕话,才融入了集体。


十几年前,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好朋友琳琳离开县城,随爸妈去汕头。她说县城口音潮汕话,又不愿意学汕头口音,后来同学们之间就用普通话沟通了,大家皆大欢喜。


如今回头看,我似乎能理解这一切了。在我妈妈那个年代,乡土和根是最重的,经济和信息都普遍不发达的年代,人们不会对一个来自城市的小女孩有太多歆羨,她是异类,是他者而在我和阿钱小时候,我们喜欢大城市的“洋气”和新鲜玩意,喜欢香港和广州,喜欢粤语歌和周星驰,做着“走出去”的梦。


由此引发的对自己文化和语言的隐隐自卑,都存在得很合理。不过在人口迁徙的大潮中,一切分歧都会由普通话完成大一统。


1


阿钱是三明治“在地计划”的南宁团队负责人,他们团队的文化挖掘主题是“南宁白话”。


这个南宁女孩的大学在桂林,学新闻学。读书的时候,她一心想当中国版法拉奇,能够“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但在一个社会新闻媒体实习的经历让她很失望,每天遇到的不是下水道堵了就是邻居吵架,这种日常的琐碎让她害怕变得“平凡”。


她放弃了做新闻的路,毕业后进入南宁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2年半后,公司谋求转型,从乙方转向一个公司自主投资的地产项目,偏好文化、创意类活动的她觉得很痛苦,就辞职去做了电影发行。


但因为电影发行发展的瓶颈和过分“自由”的工作状态,阿钱又辞了职,加入朋友所在的宣传公司,在业余时间找到了自己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做的事:在南宁,办名为“两天市集”的文创市集,那时南宁这座“二线城市”,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市集。


南宁河边,摄影师:王子天


一个学新闻,从事广告行业,业余做创意市集的女孩,却愿意花一年时间研究方言,我好奇为什么。


她带我逛了一次老城区,那里大部分小吃店的摊主都讲南宁白话。


和他们用白话讲话,感觉会拉近距离,也很亲切。对我来说,越来越少的人用白话,还蛮可惜的。我做南宁白话的在地文化挖掘,不敢说能让更多人知道和喜欢白话,但是能让自己对自己的方言有更多了解,探寻它一路走到今天,背后的原因,就够了。我不希望以后我的下一代,只能在博物馆里听到这种方言。”阿钱说。


阿钱还带我去了新会书院,那是自治区文化保护单位,门口挂着“邕剧传承基地”、“邕剧展示中心”的牌子,但在一张写着“邕州神韵‘周周演’节目单”的宣传牌上,我却看到演出的节目都是粤曲和粤剧。


“邕州”是南宁旧称,邕州官话在清代是南宁普遍使用的方言,清末,地位才被强势的商品贸易带来的白话取代。用邕州官话演唱的地方剧种邕剧,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无论是方言还是剧种,使用和愿意欣赏的人,即便在本地也都寥寥,甚至有很多人不知道这种方言的存在。阿钱也是读大学上选修课时,才听说有“邕剧”。


邕州官话的今天,是否会是南宁白话的明天?这也是毕业后回到家乡时阿钱曾经问过自己的话。但不容质疑的是,说白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阿钱毕业后回南宁的几年,也是老建筑拆迁改造,新城快速发展的几年。


朝阳广场周边,新建高楼和破败旧居并存,细密的绿叶树履行了自己遮阴的职责,但无助于纳凉,热意依旧一刻不断地输送给每一位居于此间的人。午后,中年男子三三两两地聚在老城区路边打牌,他们的生活节奏不快,感慨、拍照和记录是年轻人去做的事情,而打牌是他们生活和社交的方式。


兴宁路和民生路步行街原为南洋风格的骑楼建筑,翻新修缮后的确保留了骑楼特色,但用风雨连廊来描述它要更为贴切一点,建筑修旧后却不如旧,有种半新不新的尴尬。年轻人现在已经不太愿意到这条稍微有点“土”的街来逛森马、真维斯、361度、海澜之家,以及其它众多不知名的服装店。


曾经名噪一时的万国酒家也在步行街上不复存在,原址前仅余展现跑堂工及其身后架上的几只烧鸭的雕塑,以及一块介绍万国酒家的牌子。


南宁老城区的很多路名都很好听,比如金狮巷和银狮巷,比如水街。


历史可追溯至宋朝的金狮巷,被列入“老南宁·三街两巷”历史文化街区改造项目,是青砖青瓦清水墙的岭南风格明清时期民居群。清末民国初期,金狮巷在南宁赫赫有名,来本地从商的粤商聚居于此,使这里成为当时南宁的富人区之一。巷子两头如今还有不少打金铺,虽然民居大多破败,但仍有不少居民居住。


金狮巷


巷子深处有几间大宅,房门紧锁,门口屋主贴出的告示和遍布整条巷的“加快历史街区改造步伐 打造南宁文化旅游名片”的宣传标语相映,形成无声的对话。


南宁市民和我一样,都不太能确定南宁会把它们改造成什么样,如何打造旅游名片。


水街昔日因连接邕江,南宁人通过它来往邕江挑水买卖使用,街道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因此得名水街。水街也是很多南宁传统小吃的聚集地,“老南宁”往往认准在水街上吃到的才是正宗的南宁小吃。


如今的南宁水街区域


不过,水街区域也被列入旧改拆迁区,目前已经围挡起来,原本的各家小吃店被迁到附近一处新装修的地下美食城。一般的地下美食城,都是在某个商场的B1层或者B2层,聚集了本商场能吃到的来自各地的、整体比较便宜(贵的大部分都往楼上走了)的食物。


但我在这个美食城新装修的店铺里,却能喝到正宗老字号的凉茶,买到老字号的辣椒酱。这种混搭应该正是当下南宁的一处小缩影,新与旧,先来者与后到者并存



2


阿钱外出旅行时,介绍自己的家乡是“南宁”,收获旁人不解眼神之后,她会补一句:广西的省会。


哦,那就是跟桂林一个省吧?


然后对方接下来会念一遍:桂林山水甲天下。


历史上,南宁的省会曾在桂林和南宁之间反复迁过三次,1950年,广西省会由桂林迁到南宁,才算是确定。比起占据“山水甲天下”名声的桂林,因螺粉闻名的柳州,因凉茶闻名的梧州,南宁虽为一省首府,在外名气和存在感却都有点弱


螺蛳粉我是大学毕业去北京才听说和吃到的,海淀五道口有一家名为“水平有限”的螺蛳粉,开在地下,每到中午饭点都挤满了人,一份粉加上各种配料,也要二三十块钱。梧州凉茶和桂林米粉在广东都随处可见。


我是到了南宁才知道南宁有本地的“老友粉”。


一碗老友粉(实物比图片看起来好吃!)


老友粉源于老友面,相传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位老翁每天都光顾周记茶馆喝茶,有几天因感冒没有去,周记老板十分挂念,就将面条佐以爆香的蒜末、豆豉、辣椒、酸笋、牛肉末、胡椒粉等煮成热面条一碗,送给这位老友吃。


热辣酸香的面让老翁食欲大增,发了一身大汗,感冒也好了。事后老翁感激不尽,书赠“老友常临”的牌匾送给周老板,“老友面”由此得名。


源于面,却也做成粉的老友粉,是南宁人包容并蓄特点的一个突出体现。“老友”做法可以做粉,可以做面,换种肉又是一个变法。南宁人甚至还把“老友”做法用到了臭豆腐上,炸好的臭豆腐在“老友”做法的汤里稍煮,也是一道本地经典美食。


老友臭豆腐


怪不得同事依蔓做饭不看菜谱,想到哪做到哪,但每次做出来都很好吃,她果然继承了南宁人开脑洞做菜的特质。


在南宁,除了本地美食,还可以吃到来自全广西的美味,其中最好吃的,还是粉。桂林米粉、柳州螺粉、玉林牛巴粉,还有卷筒粉、生榨米粉、干捞粉等。


当阿钱带我到老城区一家名为“牛螺”的粉店吃南宁版本的螺粉后,我从这碗粉里更深地理解到南宁人引入、吸收、改进、最后融汇贯通的强大能力。


牛螺粉店


这是一碗能吃到螺狮的螺粉,而传统的柳州螺粉只拿螺狮熬汤底,粉里是吃不到螺狮的。想必当初店主在放螺狮这件事上,内心一定没有经历什么“正不正宗”的原则性挣扎,甚至可能是这样的:让人闻到味,又吃不到螺狮,这样多不好。不如扔一点螺狮下去看看好不好吃。嗯还不错耶,那以后就都这么做吧!


南宁的传统正餐以粤菜为主,但各类小吃口味还是跟广东差别很大。比如不同的粉会有不同的味道,酸辣、咸辣,酸甜辣......都有个辣字。因为广西南部跟越南接壤,受东南亚菜系影响也很大,柠檬入菜提供酸味在南宁很常见,玉林牛巴粉里就用了柠檬。


牛巴粉是让我这个热爱麻酱凉皮、孜然羊肉串的重口味潮汕人彻底倒戈的最后一根稻草。


“牛巴”是用黄牛臀肉加八角、桂皮、桂花、丁香、草果、花椒、桔皮、沙姜、柠檬等配料做成的,口感韧,带甜味,可以理解为一种特别的牛肉干。牛巴粉里的粉比其它粉宽,口感同样有些韧,整碗粉是酸甜辣口感。


很多旅游城市的所谓著名美食街,往往提供全国统一,但是不好吃的奶茶、炸鸡排和鱿鱼串,用摆在门口的电视和大喇叭滚动播放招揽游客的宣传广告。北京南锣鼓巷和青岛劈柴院,在我印象中都是如此。


中山路美食街


南宁的中山路却是本地人都会去的地方。它固然接收了一些外界饮食,有近几年流行的小龙虾、锡纸花蛤粉丝和各类台湾小吃,但本地人爱吃的糖水、牛杂、水果冰、各类粉一样不少。


在中山路一家挂着“昌记牛巴粉”的小摊档吃了牛巴粉后,我给依蔓发的微信从“你们南宁真是太优秀了”,改成了“怎么样才可以定居南宁?”


昌记牛巴粉


近几年,南宁不少老字号装修过门面。大部分装修过的,风格看起来像是一家连锁包子店,色块简单粗暴,不美,也缺少特点。只有挂了半面墙的牌匾能显示出他们老字号的身份。


虽然装修差强人意,粉店里仍保留很多有趣细节。各家老字号用自家店员才能看懂的方式标注加入的肉类和辣度等细节,有的用不同颜色的塑料片,有的用自己写的纸条,有的用不同形状的小铁片。


粉店里的纸条


每家店现在都还是用不锈钢铁盆乘粉。端粉时,客人们小心翼翼地拿用指尖提起铁盆边缘,拿到自己的座位,生怕洒了一点。


同样升级了的还有“酸嘢”,一种和广东的“甘草水果”类似的腌制水果摊。


南宁有句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酸嘢摊”,如今“酸嘢摊”也更衬美人的颜值了一些。南宁有几家酸嘢连锁品牌,装修得不错,还提供会员充值制,各类酸嘢泡在透明圆形大缸里,再用一块玻璃板盖住。


酸嘢


酸嘢拿各类果蔬泡酸醋和糖,还有决定性的一步,撒辣椒粉或者辣椒盐。


一般的广东人如果知道了,可能会用震惊体开启一次微型的类似“豆腐脑到底是甜还是咸“的地图炮。但我是一个吃过甜咸豆腐脑和甜咸豆浆并都能接受的人,可以负责任地说,撒辣椒粉的酸嘢有着酸、甜、辣加上水果本身的味道,非常好吃。


3


我在南宁住的酒店,在中心城区的朝阳广场附近,名字和“中山公园”一样了无新意,毫无城市特色。倒是不难猜出,这一定是当地一处交通便利的商圈或市民娱乐中心。


网上传闻说,朝阳广场有情色交易,这我没发现,不过朝阳广场一个地铁口,倒是有处擦边的摊子。


几张白纸,上书粗犷毛笔大字,一位肤色黝黑、穿黑色凉拖的中年男子正摆地摊。我停下脚步细看,才发现地上立着黑色男性阳具模型,纸上写的是“专注冲锋枪不猛”和联系电话。我笑出了声,打算拍照,摊主说不能拍,拍了要收钱。我没给,他也不恼。


朝阳广场旁的地摊


傍晚到附近的中山路美食街觅食。暖黄色灯光把肥硕虫子照得更加丰腴,配上红艳的辣椒,标签“木虫”、“竹虫”、“土狗”、“蜈蚣”提醒顾客,这里是“椒盐馋虫”的天下。


椒盐馋虫


我没觉得“馋”,也不敢尝试。来自广东的我,一直很难接受对我们两广人民“南蛮”的刻板印象,我们可都是古时候的中原人,因为种种原因,辗转搬到南方,说的也算是古时候的“普通话”了。


不过,从“专注冲锋枪不”和“椒盐馋虫”来看,南宁这地方是挺蛮的


离开南宁前,我在酒店大堂瞥见一份报纸《南国早报》。


午后的南宁街道,摄影师:王子天


名字真好听。南宁,南方安宁,也很好听。这份安静的美好,和南宁由纬度、气候和地理位置生发的种种特质,让我想起一个词:野蛮生长。


对于每一个和我一样,只能在南宁匆匆掠过,便要返程的人,多嗦一碗粉才是正道。时隔中午的螺粉不到2小时,我又要了一碗生榨米粉。生榨米粉制作时,将面团进行发酵,并直接将生面团挤成粉,因此称为“生榨米粉”。


在南宁吃到的没有一碗粉超出10块钱,均价都在六七块,料足肉多。米粉入腹后的两个小时,我抵达南宁机场,终于还是被暑热击倒,头昏脑热之际,登机口飘着螺粉味道,差不多50元一碗。理智告诉我,于身体,于钱包都不该吃,但好奇心和贪食欲又让我屡屡想进店掏钱来一碗。


为了抑制自己的欲望,我开始在南宁机场瞎转,发现了一家占地极大,名为“概念书屋,候机体验厅”的书店。


书店门口的欧式沙发,咖啡布袋和器皿一副很有情调的样子,虽说进门后看到的几列明星和书屋的合影稍显傻气,但没有把成功学类书籍放在特别重要的位置,不错的设计,坐在蒲团上读书的女孩,还是让我对这家书店颇有好感。


旅行类书架上的书,书脊上分别写着上海、桂林、大连、西安、天津、青岛、内蒙古等。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有一本,上面有“南宁”两个字。


南宁老房子


这让我想起抵达南宁的第一天,我和阿钱的南宁在地文化团队,一起去采访了广西民族大学黎曙光教授,教授曾经发表过关于壮语、平话、南宁白话等方言的多本著作。


作为阿钱的南宁在地文化研究的一部分,阿钱请教授聊了聊,他是如何看待南宁白话目前逐渐式微的处境的。和阿钱采访过的,坚持做白话节目的“高佬”,以及创作南宁白话歌曲的山山不同,面对这一切,教授没有太多惋惜:“南宁的主导方言变化,就是强势文化和人群的变化。”毕竟他的母语壮语,也未在南宁有过多普及。


将来会有一本旅行书籍,是以“南宁”为名吗?里面是否会介绍和“南宁白话”有关的旅行必达地标?我不知道。但阿钱和小伙伴们的努力,也许会让这件事多一点点可能性。




城市负责人:钱文婷,26岁,电影发行/独立策划人


我申请的在地研究区域,是南宁的“老市中心”。这块区域曾是南宁唯一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养育了不知多少代南宁“原住民”,如今也包容着大批外来务工人员。这片街区积存着太多南宁的历史文化和人文故事,在新与旧的碰撞中,“改造前”、“改造中”和“改造后”每天同时上演。我们希望用天马行空和脑洞大开,为传统的“田野调查”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气质,用有趣的、柔软的、立体的方式呈现这个城市的每一面。我们的目标是——一起在解码的过程中逐渐爱上无码的真相,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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