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美却是死心眼儿

1854 年 10 月，欧洲诞生了两个英俊的男孩，他们都长了一副混合了男性之冷峻与女性之柔美的面容。他们将成为各自祖国的文学传奇，却又深深地被自己的故土伤害，由此踏上远方流亡的道路。王尔德和兰波，他们都是少年天才，都英俊美丽，都是同性恋者。而他们的人生经历却让人看到，同性恋与异性恋一样，都要完整地经历爱情抛给人的所有弱点，所有闪光，所有快乐以及所有刺痛。和兰波的生日（1854 年 10 月 20 日）很接近，1854 年 10 月 16 日，王尔德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1871 年，被开除学籍的兰波到巴黎奔赴魏尔伦时，王尔德正是爱尔兰三一学院的优等生，1874 年，两人都在伦敦，兰波在伦敦以《彩图集》作为放弃文学的最终仪式之时，王尔德则进入了牛津大学主攻文学。 青少年时代的王尔德过得相当顺遂，毕业，出书，结婚，成名，风华正茂。直到 1895 年，他和美少年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的情事被发现，由此缠上了牢狱之灾，1897 年，因「同性恋罪」而在英国服刑两年的王尔德，离开了令他失望的英国和爱尔兰，来到了巴黎。

在英国服刑期间，王尔德完成了狱中书简《自深深处》并开始写作诗集《雷丁监狱之歌》，风格与之前《快乐王子》等短篇童话，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以及一系列剧作相比，少了对美的信赖，多了悲凉的叹息。逃到巴黎的王尔德，就像当初逃到伦敦的兰波，经历了大风浪，经历了爱人的背叛，社会的排挤，身上的风光不再。1897-1900 年，王尔德在巴黎度过了人生最后三年时光，1898 年他完成并出版了诗集《雷丁监狱之歌》，作为此生总结。

（位于圣日耳曼德佩美术街 13 号的奥斯卡·王尔德旅馆）

（王尔德旅馆的大门左右两旁挂着王尔德和博尔赫斯的名字）

1900 年 11 月 30 日，王尔德病逝于巴黎圣日尔曼德佩美术街（Rue des Beaux Arts) 13 号的阿尔萨斯旅馆（Hotel d’Alsace，现名为奥斯卡·王尔德旅馆，Oscar Wilde Hotel），身边陪伴他的是从未背弃过他（即使是他和道格拉斯热恋时）的恋人罗伯特·罗比·罗斯（Robert Robbie Ross）。圣日尔曼德佩一带是巴黎著名的文艺人士聚集地，这一地带有很多古老美丽、充满巴黎风格的小巷子，遍布画廊和私人艺术展厅，以及作为艺术家聚集地的咖啡馆和酒吧，著名的艺术家沙龙如调色板咖啡馆、花神咖啡馆和双偶咖啡馆、立普啤酒馆，都在这里。王尔德旅馆所在的画廊街对面则是 1682 年建校的著名的巴黎美术学院（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再往前走便是波拿巴街、阿波利奈尔路、圣日尔曼德佩修道院、圣絮尔皮斯大教堂、蒙帕纳斯公墓以及卢森堡公园了。对美挑剔的王尔德，为自己选了个临终的好地方。大作家博尔赫斯也在这家旅馆住过很长时间，现在这家旅馆的门脸的左右两方各挂着这两位大艺术家的名字。

（位于美术街对面的巴黎美术学院，建校于 1682 年）

（巴黎美术学院）

（王尔德居住的地方：美术街）

王尔德一向以爱开玩笑和对美挑剔而著称，他去世的时候，关于他的临终遗言，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是：王尔德盯着阿尔萨斯旅馆里那间简陋的出租屋的墙纸抱怨到，「要么墙纸消失，要么我消失。」《巴黎，我爱你》这部电影中那个发生在拉雪兹公墓王尔德墓碑前的故事中，女主角对男友讲的就是这个版本。去世后，按照王尔德的遗言，他的墓碑被雕刻成斯芬克斯的形状。这源于他的一首名为《斯芬克斯》的诗。在拉雪兹公墓的王尔德墓碑前，斯芬克斯雕像下，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们献上的玫瑰和唇印。「住在沙漠里的斯芬克斯，和这个世界一样古老，什么都知道。」《快乐王子》中的小燕子这样说到。

在巴黎的三年，王尔德经常出入的咖啡馆是歌剧院广场 1 号的和平咖啡馆以及卡普辛大道 4 号的卡普辛高级咖啡馆。伏尔泰大街 19 号的伏尔泰酒店曾是他租住的地方，这里也是以写作「丑」著称的波德莱尔创作出《恶之花》的地方。后来王尔德转住阿尔萨斯旅馆，旅馆里王尔德租过的房间也仍在对外出租，墙纸则换了又换 。

（拉雪兹神父公墓中的王尔德墓碑）

王尔德入狱前的作品被人们划分到「唯美主义」流派里。他本人也被视为唯美主义文学的创立者。美和漂亮不一样，漂亮是试图讨人喜欢取悦他者的，投机世故，不较真儿，也不在乎真。美却是个死心眼儿，偏偏要和真相在一起，偏偏相信真相的尽头就是那脱俗的爱与自由，因此在当时当刻，往往是难以讨人喜欢的，甚至会让人误解和厌弃。就像王尔德童话《快乐王子》中的王子和燕子。

这个令人伤心的童话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很像印度悉达多王子的故事：生活在无忧国的王子死后被做成塑像，伫立在城市最高的地方，俯瞰着城里发生的所有欢愉与痛苦。他身披黄金的叶子，眼睛是两颗蓝宝石，剑柄上是一颗红宝石。城里的人们都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王子，因为他拥有美丽和财富，而且他没有脆弱的人心，他的心是铅做的，坚硬、强悍。但快乐王子并不迷恋欢愉，他的眼睛布满了人们经受的苦难。一只由于爱上了芦苇而耽误了越冬迁徙的燕子在快乐王子的雕塑下避风时被他的眼泪打动，便开始帮助快乐王子完成他对苦难者的布施——燕子心疼地啄下王子的红宝石、两颗蓝宝石眼睛和身上所有的金叶子，送给城里的受难者。冬天越来越冷，没了财富的王子失去了闪耀的美貌，像个乞丐一样贫弱。燕子决定不再离开王子，不再飞往南方的温暖花园，他陪着王子，冻死在他脚边，快乐王子铅做的心碎成了两半，最后，他破碎的心和死去的燕子被城里的人们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什么比苦难更神秘的东西了。」 快乐王子对燕子这样说过。「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小燕子对王子这样说过。「把这个城市里最珍贵的两样东西给我带来。」上帝对天使这样说。天使把王子破碎的心和小燕子的尸体带到了天国，上帝决定，「让小燕子在天国的花园永远歌唱，让快乐王子在黄金城里永远赞美我。」

（美丽的拉雪兹神父公墓）

这个结构，让人看见王尔德极致的美学，也能让人看到他日后书写绝望与颓丧的兆头。在他极致的美学中，包含了绝美的场景（包括华丽的身体、命定的相遇方式、古典油画般的景象），和纯粹的、献身的、无我的爱，这种绝对的美和忠贞的爱正是王尔德的理想。失去荣耀和光环后，王尔德的情人道格拉斯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你不再是那个被光环围绕的王尔德。」 而陪伴了他一生、容忍他所有多情与浅薄的罗斯则对他说：「我死去之后，骨灰与你埋在一起。」 罗斯就像快乐王子脚边的那只燕子，王尔德在自己的童话中预示了自己的命运。而最后那个自恋的上帝，虽与人类的愚蠢不同，能够一眼看出珍贵的事物，却有着自恋的品格，要让这珍贵的事物永远为自己唱赞美诗。写作《快乐王子》的时候王尔德对于宗教的态度正是充满怀疑的时期，在他看来，最珍贵的是那为了美而献身的爱和为了爱而献身的美，是柔弱的两个人用爱和美创造的光明，它们比上帝和天国的图景要珍贵的多。

王尔德对于美的热爱，自然包括了对于美好外表的迷恋。但这种生性的「弱点」也成为了他担忧、讽刺和反思的素材。《道林格雷的画像》探讨了邪恶与美的关系，道连格雷是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当他看到画家为自己作的画像时，被自己的美貌所折服，想要永远留住这完美的容颜。于是他向画像许下誓言：所有邪恶带来的丑陋由画像承担，而我将永葆青春。有了这个魔鬼交易，道连格雷不断伤害别人的感情，他的容貌不变，而画像则一天天变得丑陋不堪。直到有一天，当他的良心被刺痛，他决定打破那个魔鬼交易——他用刀子刺向画像，画像恢复了貌美年轻，而他则倒地而亡，容颜瞬间变得丑陋而衰老。这个故事，包括《快乐王子》，都探讨了美的本质问题，外表的美就像道林格雷闪耀的画像，就像快乐王子身上的金叶子，背弃爱的时候变会衰老、丑陋，为爱而舍弃荣耀的时候，却能得到永恒的光明。《道林格雷的画像》被当时的报纸评论为「不道德的作品」，王尔德的同性恋身份也一再被人诟病为「违背伦理」，但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在探讨美德与邪恶，只不过他不用「道德」这个词，他探讨的是「美」——这个像苦难一样神秘的存在。

（王尔德在巴黎期间常去的加尼叶歌剧院与它旁边的和平咖啡馆）

在《画像》的自序中，他说了自己对于艺术、美和道德的态度：

艺术家是美的作品的创造者。艺术的宗旨是展示艺术本身，同时把艺术家隐藏起来。

在美的作品中发现丑恶含义的人是堕落的，而且堕落得一无可爱之处。这是一种罪恶。认为美的作品仅仅意味着美的人，才是精英中的精英。

书无所谓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书有写得好的或写的糟的。仅此而已。

艺术家没有伦理上的好恶。艺术家如在伦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谅的矫揉造作。

邪恶与美德是艺术家艺术创作的素材。

一切艺术都是毫无用处的。

1987 年，布罗茨基在《表情独特的脸庞》这篇诺贝尔演讲词中说过：「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因此，艺术，其中包括文学，并非人类发展的副产品，而恰恰相反，人类才是艺术的副产品。」 对美敏感的人往往既自由又不幸：「一个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快乐王子不道德地褪去了人们赋予他的表演美丽与快乐的责任，选择了另一种责任，迎来的是心碎和被遗弃的悲惨命运，王尔德也由于他那对美的痴迷，成了流亡者和阶下囚。美是神秘的存在，是人的天性所偏好的东西。伦理和道德是笨拙的人发明的保护美的手段，却总是被狡猾的人利用，制作成权力的保镖。拯救心灵的不会是丑和邪恶，也不会是伦理和道德，是美，是与爱连在一起的美。王尔德的心灵并不复杂，也不分裂，单纯极了，像美一样单纯。

巴黎地铁里总是出现王尔德一幅招贴画：他英俊的半身像，旁边是他说过的一句话：「现在的人们都知晓一切事物的价格，却完全不在乎其价值（Aujourd’hui les gens savent le prix de tout, et ne connaissent la valeur de rien）。」 爱和美可以一文不名，孤寂终身，却让人乐在其中，即使受苦也心甘情愿，就像失去了所有宝石的快乐王子所具有的至上美，这是一种超越了价格，超越了掌声和目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