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按照老样子,一个系列的文章要立旗——声明大义,谈及主旨,林林总总说些前期筹划艰深、困难的事儿。不过,读者君耿直,表示做这些不难。图书市场混乱,泥沙俱下反而是常态。也许十年前市场好些,腆着脸皮出的书还不多,声名在外的作者也许还会压一压手里写得没那么好的文章,指着良心把把关。如今不然,乱七八糟的花样搞得读者猝不及防,质量堪忧的作品横行霸市。逛个书店买个书挑花了眼也下不去手,网上买一本方便了不忍卒读退货又嫌费事。那从这个栏目开始(我大约准备叫它“我就想说说这本书怎么不好”系列)。读者君争取用一篇篇文章凑成个筛子,拦住些没那么值得读的书,使点力气把那些没什么人看却也确实不错的书推出巷子多个露面的机会,也算贡献些绵薄之力了。
当然了,牛皮也不要吹得太大。这“我就想说说这本书怎么不好”栏目的文章,一篇篇约,一篇篇写,讲究个细水长流。其中见解毕竟是个人的,也就有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如果不满意,被当事人看了,欢迎反驳,欢迎提意见(带脏字回我这边儿也接着)。
经常看见文尾会标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话都说到这了,我就把这规矩破了吧:“凡是本专栏所刊发的文章,文章一石,作者、编辑(读者君)责任各占五斗。”权当为想象的、可能的反击势力先减减压。
真的,我想做这个事情很久了。如果您也有意加入这阵列,读者君把接收稿件的邮箱放在文末(我的,保证会看)。无论怼回去,还是继续怼,只要有好稿子,一经刊发,都有稿费回赠。谈不上高,也不低了。
好,絮絮叨叨终于说到这了。今天,就先从说说北岛先生的一本书如何不好开场。
随着豆瓣的内容付费产品“豆瓣时间”的上线,第一个音频栏目《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随之浮出水面,久未露面的北岛也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间。且不论豆瓣推出付费产品是否合理,也不管这次所谓的诗歌课对大众鉴读诗歌能起到多大的启蒙效用,仅仅就下面这个问题展开思考:北岛的诗学成就与其在中国现当代诗歌界的地位是否相符?本短文即想从北岛的散文代表作《时间的玫瑰》入手,回答这个问题。
权当给“豆瓣时间”上个广告位了
《时间的玫瑰》收录九篇文章,就北岛在“后记”里所言,是应邀为某杂志专栏所写。与我们惯常所见的零散文章最后集录成书的情形不同,《时间的玫瑰》中的文章无论结构、写法、文体都相当统一。原因可想而知,在写这些专栏之前北岛肯定事先拟好了每篇文章的内容编排:一份诗人名单,一份写作提纲,以及为每位诗人收集到的必要信息:包括诗人生平、诗作的各家译本、与主题相关的个人生活经历等。
这九篇文章,每一篇均包含了上述所提及的各条信息。以书中第一篇《洛尔迦: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为例,即包括以下内容:诗人生平(多逸闻趣事)、个人经历(诗歌活动、朝圣之旅……)、诗歌译本的比对、对诗作本身的艺术评析。这四部分内容被有机地组织起来,信息在相互间交叉,最后组合为略为生硬的织体。因而,这是一种可以被复制的“标准化”写作,倘使北岛又拿出另一本评析中国现当代诗人的类似新作,我们也不应当觉得奇怪。同样,如果我们对北岛的诗歌有过些许了解,对于发生在北岛身上的这种情形应当不会感觉陌生。这为我接下来的分析提供了便利的切口。
北岛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10月
我们都有这样一个印象:最好的散文多由诗人写出。这一印象的得来基于我们对这些诗人散文作品的阅读:波德莱尔、瓦莱里、佩索阿、里尔克、布罗茨基……那么,北岛的散文是否也能归入此列呢?我们说,诗人之所以能写出伟大的散文,得益于他们对词语的试炼,智性与情感的交融,从而给人以神灵附体的自然质感。但很可惜,阅读北岛的散文,我并没有此类感觉。
北岛的天分也许在于他对现代汉语的独特语感,而不在于写作的能力。通过比对书中几首著名诗作的译文,多少能了解这种语感为北岛的诗歌创作带来了何等优势。这类诗歌译文的比对是《时间的玫瑰》有机的组成部分,并为读者所称道。北岛不仅通过这种比较来说明他的翻译观点,也间接地点醒读者明辨译本优劣的重要性。虽然这是全书非常有价值的一点,但无法掩盖我在其中发现的问题。当北岛仅仅借助于英译本而对直译译文指手画脚之时,我也就无法坐视不管了。且不说北岛的英语水平(在书中,他曾多次提及自己英语的糟糕,虽然有自谦之嫌),仅论二次转译会对诗歌造成多大的杀伤力,但凡读过一些原诗、做过一点翻译的人都能知道。更何况是对诗歌这种“无法被翻译”的文类来说,除非英译本真正做到了直译与意译的完美结合,像另一首原诗,但这无非是天方夜谭。
截图选自电影《帕特森》
我其实并不太清楚为何北岛在翻译上如此自信,但可以确证的是北岛对现代汉语的语言感悟是异乎常人的,而这也许正是自信的来源。无论是在多个译本基础上攒成的“北岛译本”,还是他自己动手完成的新译本,都证明了北岛的译本要比其他译本好很多。这种分明实则一目了然,只要读者按着文章安排的次序读下来,都能发现最后出现的这个译本是最佳的。在此,我想提出更多的问题。譬如,像北岛这样视语言为生命的诗人,明知要参加各类国际诗歌活动,遇见不同的诗歌友人,为何不多学点英语,甚至多学几门外语呢?但也许他尝试过了,但人生经历令其丧失了这种能力(这难道不是发生在中国当代作家身上的普遍现状,也许能从政治上找找原因)。
这些都不必过多引申,只有文本能告诉我们更多。虽然北岛拥有独特语感的天分,但上天并未眷顾他的写作。这是发生在《时间的玫瑰》中的真实情况,倘若不是因为这些文章都是为杂志专栏而写,故而需要照顾到读者的接受水平,那么展现在这九篇文章中的水准,实则是让我们惊讶的。这些散文似乎被某种机巧所笼罩,而失去了一位诗人在写作中可能拥有的灵动与智识。比如诗人生平的部分像极了报刊杂志上常见的名人小传,穿插些个人的现实遭遇,从而融贯为带有介绍性质的鸡汤文字。而其中最见功力的诗歌评析,则如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正在向昏昏欲睡的学生施展他的拿手好戏。
[美] 约瑟夫·布罗茨基 著
黄灿然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
一旦涉及文学理论,这一捉襟见忖的窘态更是暴露无遗。不是说北岛所援引的用来阐释自己诗歌观点的诗学理论已经过时(确实已经久远),而是这些多少已被认定为常识的理论一旦煞有介事地被引用,一位熟悉西方文艺理论发展脉络的读者多少会感到尴尬。不再能记得北岛多少次引用新批评的理论来说明他的批评观点,只记得他借用过雅各布逊关于“文学性”、“横轴”“纵轴”的理论、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的理论,而这难道不都是些老生常谈?除非是用来缕述理论的发展,这些观点基本上已不太为人所用来进行严肃的文学批评了。
这无非暴露出北岛在批评知识上的生疏。只要比较一下布罗茨基如何在《小与一》中对诗人进行精彩的评析,就能见出北岛在学识与写作两方面的捉襟见肘。北岛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被捧得如此之高,宇文所安已经为我们指出来了部分原因。虽然宇文所安对北岛的批评多少带点一厢情愿,但这种指责暴露出的北岛真水平确实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过早的盖棺定论也许会招来责骂之声,但对于北岛,我们觉得有义务作此悲壮的举动,拟出这份带点挖苦意味的诗人墓志铭:
译诗>散文>诗歌
当一位诗人的译诗优于他的散文,当一位诗人的散文优于他的诗歌,我不知道这是诗人的不幸,还是诗之幸。
本文为独家原创。撰文:把噗;编辑:文青。其它公众号、媒介未经授权不得转载,不过欢迎读者朋友转发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