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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收获》| 长篇:儿女风云录(王安忆)3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23 21:28

正文

原创 王安忆 收获 2024年09月22日 23:41 上海


























长篇小说《儿女风云录》(王安忆)简介:

《儿女风云录》开场:“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老法师”一般指精通某一领域的人,他,是舞艺精湛的“老法师”。小说以密匝的细节,讲述一位舞者起伏跌宕的一生,勾勒出蓬勃生动的上海摩登生活史、文娱生活史。他看似脱离主流,是一个“异质”的存在,甚至步步边缘,但大时代的波澜万丈却从未“放过”他。“洋娃娃” “小外国人” “法兰西”“犹太人” “瑟”,他的诨号的演变,大致体现五方杂处的上海市民历史的遗绪,跟他异族人的样貌也有关系。少年时在祖父富庶庇护下的他,舞蹈启蒙于白俄舞校的摩登舞,十三四岁,父亲劳改去了西北,他去北京舞校学习芭蕾,后来大学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则成了没有“单位”的人。七十年代他迎来“高光时刻”……时光流转,明暗交错,舞者经历不断的嬗变与转场,秘辛拼合碎片,“就成了稗史。虽是杂拌儿,可是有细节呀!不像正史,宏大叙事盖棺定论,闲人插不进嘴去,这可是渔樵,热闹的人世间。“(王安忆《儿女风云录》)



长篇选读

《儿女风云录》(插图:杜凡)

儿女风云录

王安忆

(续)

门在身后关上,阻住一日之内最后的天光。他立定片刻,渐渐看清周围,壅塞着各色形状的物体,床板、铁皮炉、瓦盆、铅桶、成卷的管线、泥工的桶和铲、拆解和完整的自行车,仿佛巷战的工事,壅塞着门厅,留出仅供一人过的狭道。幸亏他路熟,否则就要绊倒,伤了手脚。跻身进去,上去,两边也是工事。楼梯跷跷板似的,一头高,一头低,地板底下是空洞,听得见脚步的回声。一气到二层,稍有了些亮,晒台上漏下来,白昼的残余。掏出第二把钥匙,终于到家了。

  推开房门,跳进一幅夜景图,车流在地面和高架交互盘旋,仿佛破窗而入,扑上身来。手在墙上摸到开关,瞬息寂静了。莲花状的顶灯投下乳白的光晕,平铺开来。迎面的墙安了一排扶把,东西两侧镶嵌镜子,围成一个小练功房,占去少半面积。余下大半兼作卧室、起居、客餐三用。床、柜、桌椅都是欧式洛可可风,边缘和落地细节堆砌,重重叠叠的花瓣、藤蔓、螺纹打着小漩涡,加上裥褶累累的布艺,显得女人味重。但又有一股子清简气,除必要的日用,再无赘物。比如挂件、镜框、摆设、随手放下的衣服和鞋——进门便收纳起来,变戏法似的看不见了。倒不止是洁癖,更像禁欲,说它像僧房吧,却又不够朴素,而是刻意为之,经历过风霜剑锋,就生出肃杀。

  撑着扶把,绷直脚背,侧脸看镜子里的自己,调了调角度,良久,嘘出一口长气,满意了。正过脸,看见窗玻璃上,逆光里的轮廓,有点不像,是个陌生人,可千真万确就是他!也是满意的。四下无声,或者是静声,超声波似的,高频率,传播不进听觉。楼宇层峦叠嶂,车在沟壑里穿行,一串串的星链,甩出去,收回来。镭射扫过夜空,此时天幕是一种蟹蓝色,星月洇透墨黑,便亮起来。巡航机穿梭来回,留下轨迹,就又亮了些。要是有一双慧眼,大约看得见低地的窗格子里,人形纸片,伸展四肢,模仿一只大黑鸟,飞,飞,飞!

  和这间房子一样,属于历史的残余。前者是显学,他则是秘辛。

  倘若能找到弄口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开工和竣工的年份,再找到建筑图纸,规模就呈现了。东西横贯,南北直通,占地整个街区。那时候也没什么人,清阔得很,早晚进出的动静还大些,到了午后,只看见院墙上,夹竹桃摇曳,无花果落在地上,噗噗的几声,洋辣子也落下来了,那毛刺粘在晾晒的衣服上,再粘到皮肤,又痒又痛,所以叫作“洋辣子”。后来,人渐渐多起来,变得杂沓,娘姨奶妈们互相串着门,和车夫调情,曾几何时,这里有不少私家车呢。小孩子伏在水门汀地上打弹子,拍香烟牌子,摔纸壳,这些博彩性质的游戏,最早流行于码头一带,据说杜月笙就是从它起家,不知顺着什么潮流,蔓延到寻常人家。另一边呢,小姑娘们首尾衔接绕圈唱着“马铃铛,马铃铛,大家一起马铃铛”,源起伦敦大桥和窈窕淑女的歌谣,两者有什么关系,只有问英国人,这就又回到半殖民地半封建去了。时间过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历史的脚步骤然加快。眼睛一眨,市政改造,左切一条,右切一条,一条一条划出去;眼睛一眨,商业用地,穿膛破肚,抽筋扒皮,一块肉一块肉挖走;眼睛再一眨,私人产权自由买卖,边角零头,一片瓦一片瓦拆空,最后剩下这半排房子,前后不搭几个门牌号。

  有两条横弄原是他家,祖父母家每月来一个奶奶收房租,他也跟着去过。弄堂里传说,奶奶是祖母的陪房丫头,后来被祖父收房,所以叫“奶奶”,祖母是叫亲妈的。有人家就在后门口交割,有的则请进去,坐在厨房里,倒一杯茶,还给他吃点心。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长长的烫发,一身鲜亮的旗袍,涂着红嘴唇,脸上却带着戚容,刚刚哭过的样子。前一回还和奶奶说很久的话,下一回却只开一条门缝,送出几张钞票,迅速把他们打发走了。这段记忆很短促,仿佛一闪即逝,独独留下女人的形象。那些房子忽就和他们没了关系,女人也不见了;再忽然间,变出一座小学校,不是整一幢房子,而是跳着的,这里一间,那里一间,小孩子就是在这时候多出来的。这里人家的孩子通常不出来,窗户里的钢琴,弹着练习曲,高一级的,小奏鸣曲,就是他们,现在换成拖腔拖调的读书声。

  隔着直弄,人称大弄堂,和出租房屋相对的一边,有他家自住的一幢。也许这边曾也是两条同等的房产,因两条横弄口,专拉起铁栅栏,开一扇铁门进出。家里人的记事,常是以叔祖父搬走的年份,大伯伯搬走的年份,舅公舅婆搬走,姑婆姑爹离开——听起来,原先这里有一个大家族。为什么要拆散,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人口多了,难免发生龃龉;同时呢,各自创业,各有置产;更可能是出于保全的策略。朝奉出身的祖父,手里经过典当无数,在他眼里不止是物件,还是天时运数,涨落起伏,就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先聚沙成塔,再化整为零,这又有一些农人的悭吝。朝上数,这新世界里的新人类,谁不是一身土两脚泥,刚刚爬上田埂头。于是,一门门亲缘出去,一户户陌路进来,大浪淘沙,余下他们一房老底子。事情并没有完,又有多少轮的更替断接,一幢楼渐渐压缩成一间,一家人变成他一个,且是后话了。近现代动荡社会的市民,向有世事变迁的抵抗力。

  晚饭的时间到了,他取一个荸荠篮,装了肉菜,下楼到灶间起炊。这也是过去生活的遗绪,厨事都在底层,可见出昔日中产家庭的居住模式,弄堂房子结构的初衷。楼梯还是一片黑,方才说的,他已经惯了,闭着眼,一溜烟下去。灯泡蒙了油垢,水龙头的橡皮圈松了,拧不紧,有点漏水,一会儿一滴,一会儿一滴,后天井的落水管子则是轰隆隆直贯到底,连坐似的一排房子都在震动。租户们都是勤作的生计,早出晚归,也好,错着时间,可以永远不照面。黄油在平底锅滋滋响,将牛排展平,翻面,小气泡珠子托着它;开水锅汆进几朵西兰花,漏勺里碧绿的一丛;再加一碗味噌汤,一顿饭就成了。他基本断绝碳水化合物,为了延缓皮肤老化和身体变形,谁能耗得过时间呢?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身后的门响,底楼的“跑街先生”回来了。三十出头的年纪,西装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手里的皮包也是锃亮,胯下一部电动车,突突地走,突突地回,不叫“跑街先生”叫什么呢?脚下加了速度,三级并两级,快步上楼,免去点头和寒暄。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3《收获》)

作家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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