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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对话——吉狄马加与西蒙•欧迪斯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 公众号  ·  · 2017-12-11 00:50

正文

2012年8月,吉狄马加与西蒙·欧迪斯共同出席“青海国际土著民族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吉狄马加,彝族,中国当代著名的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已在国内外出版诗集近二十种,多次荣获中国国家文学奖和国际文学组织机构的奖励,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多国文字。2007年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担任该国际诗歌节组委会主席和“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评委会主席。西蒙·欧迪斯,来自美国西南地区普厄布洛的阿科马部落,是当今最受人尊重以及最被广泛阅读的美国原住民诗人、作家之一。太多的共同点让吉狄马加和西蒙·欧迪斯一见如故。于是,两位诗人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以下的对话。对话全程由美国康涅迪克州大学麦芒教授、清华大学外文系余石屹教授先生提供翻译,青海日报社的马钧先生和青海师范大学黄少政教授参与整理。在此,一并致谢。



吉狄马加(左)和西蒙•欧迪斯


吉狄马加:西蒙·欧迪斯先生,您作为在美国印第安社会非常有影响的诗人和文化学者,您的到来让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从对您的介绍里我们知道,您是阿科马部落的成员,作为我自己,我的故乡在四川的大凉山,我们这个部族也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民族。那天跟您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以前我们虽未见过面,但我们是精神上的兄弟。这次您从遥远的美国来,对我们来说也是弥足珍贵。我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和您就有关土著民族的生存、保护、发展问题,包括我们的文化保护,包括我们对未来的看法交换一些意见。我希望我们在非常轻松、自由的环境下进行对话。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问我,我也有一些想问您的问题,希望您不介意。

 

西蒙:我也很高兴出席此次国际土著诗人圆桌会议。一开始,我不知道会议地点就在青海,而青海是藏族聚居地。来到青海,意识到这次会议对藏族及其他土著民族的重要性。我觉得我们之间确实有许多共同点。最重要的一点,对于世界上的所有原住居民而言,诗歌首先是一种知识,一种有关世界的基本看法。在这样一个场合,大家交换这种知识,确实是很有意义的。

 

吉狄马加:我完全赞成西蒙·欧迪斯先生的看法,因为现在全世界都在一个全面的现代化过程中。而现代化对我们人类来说,到底起到多大的进步作用,以及实际上存在的很多问题,也让我们对它提出了质疑。在全球化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感觉到这些土著民族,尤其是很多少数族裔的民族,他们的文化延续,在某种意义上,对于未来的人类社会,现在看起来更为重要,因为我们从大量的历史典籍和一些实证科学里可以看到,很多原住民的智慧、思想,实际上是人类最重要的文明源头。

 

西蒙:我同意您的看法。有关这些问题,我写过三本书。今天正好我的汉语译者余石屹先生也在场。我的基本观点都写在这三本书中。我希望三本书出版之后中国读者能够读到,同时,也能够被本地的藏族读者读到。在我们阿科马传说中,原初的知识对于种族生活和延续至关重要。而阿科马的传说知识就体现在我们的诗歌之中。对于阿科马人,诗歌不仅仅是诗歌,而是一种世界知识。诗歌同时还是阿科马人的精神生活中心。因为我们意识到诗歌对于文化的传递、延续至关重要。

 

吉狄马加:我完全与您有同感。因为我们彝族,可以说在中国各个民族里面是史诗最多的一个民族,创世史诗接近十部,而我们彝族人现在遗存下来的重要典籍,包括我们的一些哲学著作,基本上是用诗的形式来写。实际上它不仅仅是艺术的一种形式,更重要的,它确实是一种知识。另外它还是我们哲学和生活观念的很重要的精神表述方式。在此我想问西蒙·欧迪斯先生一个问题:美国从现象上看是一个移民国家,似乎更强调人在国家概念中的公民身份,而不太关注个人的民族身份,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作为民族诗人,您是不是更强调个人的族群身份?

 

西蒙:您这个问题问得好。一谈到这个被人称做“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度时,我更愿意强调我们是这块土地上的原住民。为什么?因为我们和土地的关系非常密切。根据我们部族的口头传说,太阳教诲我们的祖先,说“你们并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你们仅只是一群使用者。所以你们有义务照管好地球”。太阳也没有说这片土地是我们的私产。太阳唯一告诫我们的就是土地是众生万物的家园,为我们提供衣食之利,赋予各种生命。因之,我们有责任照管好土地。

我要强调一句:我们土生土长,是这里的原初住民。我们并不是什么印第安人之类。这种称谓是外来的,不是内生的。印第安人,这个称谓对我们而言,听上去空洞,毫无意义。

这个称谓最初源于哥伦布,所谓的美洲大陆的“发现者”。其实,哥伦布初来乍到,见到美洲的原住民,最初称他们“神子”。后来,莫名其妙,“神子”变成了“印第安人”。就我们而言,我们从未以“印第安人”相称或自称。我们原住民都有自己的称呼。比如,居住在阿科马地区的人,就被称作阿科马人。

 

吉狄马加:其实,在中国有很多少数民族,他们都有自己的自称,比如说我们彝族称自己为“诺苏”,什么意思呢?就是黑色的民族的意思。在我们彝族的原始崇拜里面,崇拜火。很多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都有火的崇拜,彝族尤其为甚。这两天刚刚在我的故乡举行盛大的火把节。实际上就是对太阳的赞颂,对火的赞颂。因为人类的一切光明,都来源于太阳。就像刚才西蒙·欧迪斯先生说的,太阳啊,土地啊,河流啊,这样一些土著民族生活里赖以生存的元素或者带着一些象征的东西,其实对我们来说,都非常重要,它已经成为我们精神象征中、原始思维中集体无意识的一个部分。现在我们和土地的关系,和我们生活环境的关系,跟西蒙·欧迪斯先生刚才说到的对土地的理解,我感觉到我们都有一种同感。从文字介绍中知道,您属于亚利桑那州的阿科马部落,您在文章中说,认同自己生活的土地就是认同自己的身份,是这样的吗?你们阿科马部落到今天还有多少人口?他们是集中居住,还是分散居住?

 

西蒙:阿科马人人数稀少,不过区区四千五百人。其中,近四千人居住在新墨西哥州,而非亚利桑那州。大部分阿科马人都居住在联邦政府划定的所谓保留地。其他少数阿科马人迁徙到外地,受教育,从事各种职业谋生。我本人就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执教,而我儿子则在美国东部地区工作生活。

实际上,阿科马人属于普厄布洛部族的一支。整个普厄布洛由二十支小部落组成。阿科马人和其他部落语言有亲缘关系,但也有很多不同点。全美人口现在接近三点五亿,全“印第安人”占了全美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点一。所以,阿科马人在美国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分享到的权利同样可以忽略不计。这些权利多被联邦各级政府、各种商业组织垄断了。阿科马人原来的居住地幅员极为辽阔。现如今生活在极为狭小的保留地。

 

吉狄马加:您曾经说过,对于我们土著民族来说,我们必须确定对水以及其他自然资源的神圣权利,我想问的是现在在美国,如果政府和企业想在原住民的居住地开发资源,原住民是用何种方法和方式来维护自身的合法利益的?另外从国家的法律层面上有严格规定吗?

 

西蒙:您的问题问得很好。我回到前面谈到的一个关键论题。我们来到世上,对土地,对土地之上赖以为生的各种植物、动物都要尽到一份责任。而当今美国政府及各种商业组织要利用和开发原住民的土地资源。

他们这样做有一个理论前提:他们是把人和土地分开来看。就是说,土地归土地,人归人。土地和原住民没有什么关系。事实并非如此。当政府及各种商业组织闯入原住民的土地,大肆进行商业开发,他们其实侵犯了原住民的权利。我们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土地休戚相关,可悲的是,我们的观点并不被美国宪法以及各种法律条文认可。美国立法的根本原则就是把人和土地分离开来。因此,当原住民的权利、资源遭到侵蚀时,我们无从获得法律援助。

面临这类纠纷,我们也做过一些努力,但收效甚微。比如,我们就曾来到联合国声索我们的权利。二〇〇七年联合国回应我们的诉求,发布了一个土著权利方面的宣言。然而,一旦具体落实到美国的法律层面,问题就很多。主要原因是,美国的法律是因所谓国家利益所设,而不是用来保护原住民的。其实,美国政府特别害怕原住民声索自己的权力。

 

吉狄马加:现在因为全世界资本的自由流动,这种跨国的大公司可以说到了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很多原住民,特别是土著居民,他们生活的地方,水啊,包括其他一些相关的资源,都在不断地被开发过程中。怎么能让这样一些土著居民有更大的空间来获得他们应有的利益,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生存权的问题,也是一个人权的很重要的范畴。目前,在全世界进行着超过任何时候的资源开发和经济发展,而原住民的权益如何保障,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西蒙:委实如此。跨国公司在世界各地原住民居住地,从中东到非洲,从南美到太平洋诸岛,都极为活跃。他们所到之处,资源过度开发,环境遭到破坏,危害极大,威胁原住民的生存权利。

 

吉狄马加:土著民族和土地的关系,实际上有一个共同的传统,就是我们和土地的联系是我们生命的一个部分。在我们彝族人的古老传说里面,我们彝族人认为人类创世的时候,有血的动物有六种,无血的植物也有六种,在我们过去的传说里,人和六种动物是兄弟,和六种植物也是兄弟,这在我们彝族人的传说里称为“雪族十二子”。实际上,这种观念本身就说明我们人类与所有的动物、植物都是平等的。

 

西蒙:文学,尤其是诗歌,具有一种内在的潜质和能力,把人类、众生与大地联系在一起。诗歌,作为一种精神方式,表现了人和土地根本的关联。诗歌非常重要。

诗歌不是一种纯描写符号,写在纸上的东西。从更深层意义上,诗歌表现了人和土地在本原意义上的联系。因此,我们写诗必须承担一种责任。必须在诗歌中表现这种人和土地的精神关联。欠缺了这种表现,人生就失缺意义,诗歌就会变得空洞无聊。

 

吉狄马加:我今年年初去了一趟南美的秘鲁,在此之前我也看了一些很重要的南美土著作家的作品,像阿格达斯的小说,塞萨尔·巴列霍的诗歌,我总的有一个感觉,就是土著民族今天的生活,包括他们对未来发展的期盼,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们身上都具有某种宿命的东西。我认为今后人类的发展,是不是要更多地关注一下土著民族的生存,解决一下他们生存的危机,帮助他们未来的发展,这不仅仅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责任,还应该把它放在更高的道德高度来认识。西蒙:你刚才谈到拉美文学中土著诗人们的写作中弥漫着一种宿命的情绪,这个观察是真实的。欧美白人对美洲大陆实行了五百年的殖民主义统治,带来了极为可怕的后果,几乎摧毁了原住民的心灵世界,扭曲了他们的思维方式。所以,美洲土著文学骨子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论的阴影。很多人屈从白人的殖民主义,放弃了反抗,放弃了希望。我以为我们不能这么轻易坐以待毙。我写过一本书,其中一章就叫做“反抗”。当然,白种人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一种远景:即这片大陆终究应该掌握在对土地、众生更有责任心的人手中。

 

吉狄马加:您在写作时,更多的时候是用阿科马部落的方言进行思维,还是用日常的英文?您常常会陷入一种分裂的状态吗?

 

西蒙:我认为文化认同与写作应该是一致的。当我自称我是一个阿科马人时,我的意思是来自一个叫做阿科马的部落。这就是我的身份。对此,我毫不怀疑。这个身份赋予我一份坚实的自信,使我毫无愧色立身于天地之间。我们每个人动笔写作时,确实会纠结一些困惑。但这种困惑并不至于使人产生自卑感,以至分裂感。

十六世纪上半叶,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科来到我们的居住地,他冠之以普厄布洛这个名称。再比如,我叫西蒙·欧迪斯。欧迪斯是西班牙语,不是阿科马语言。如此一来,是不是会有人质疑我们的心理是有分裂之虞?还不至于。我只是把这些外来语称谓视为我们部族历史的一部分而已。其实,在阿科马语言中,我压根儿就不叫“欧迪斯”,我另有所称。

所以,此刻在你面前,接受你访谈的这位先生既是“欧迪斯”,又是一个另有所称的阿科马人。

 

吉狄马加:您这次来中国,到青藏高原参加这样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活动。既然我们是一次对话,您有什么感兴趣的问题,想了解的问题,可以坦率地说出来。

 

西蒙: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即身份认同。您本人是一个原住民诗人,您的身份与一般政治意义上的中国人有什么不同,您如何看待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或是冲突?

在美国,对原住民来说,自主权自治权非常重要。虽然人们常说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但原住民的权利并没有得到保障。原住民维护自己的权利,只有一个途径:坚持自治自主的主张。比方涉及到原住民地区土地和资源的使用、开发,原住民必须有话语权和主导权。这不仅仅在法律上是正义的,在精神层面上也有重要意义。因此,美国虽说是个基督教为主的国家,但在很多情形下,这些基督教徒未必都会严格恪守教义行事。

 

吉狄马加: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中国现在有五十六个民族,这五十六个民族都有比较悠久的历史,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原住民,都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当然也有一些外来的民族,但他们的数量不大。像我就生活在中国的西南部,我们这个民族是西南部最大的两个民族之一,这两个民族一个是藏族,一个是彝族,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历史非常悠久,我刚才介绍过,我们这个民族在古代有近十部创世史诗,这在全世界也是少有的。另外,我们这个民族,像印第安民族一样,有自己的历法——太阳历,有自己古老的文字,我们使用文字的时间跟汉字一样悠久,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我为我们民族的文化感到骄傲。彝族人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有自己的历法,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有完整的价值体系,这对彝族人来说,尤其是对我个人来说,意义非常重要。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多民族成员之一,我们要明确一点:中国灿烂的文化是五十六个民族共同创造的,在这一点上,我历来坚持民族不分大小,每一种贡献都是不可忽视的。中国现在所形成的民族版图,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多元共存。多元共存这是中国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提出来的,他的提法反映了一种客观现状,中国今天的民族现状就是不同民族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传统,代表着那个民族的历史,同时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的家庭里,又形成了一种文化共同体。所以,我认为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它是一种互相包容的关系。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主流文化,历来强调的是包容而不是排斥。

实际上,维护原住民、土著民族的权益,重要的是在精神层面,因为一个民族它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其精神存在。精神存在都没有了,这个民族也就失去了灵魂。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个生存、发展的问题,对他们的资源怎么能更好地加以保护、利用这个生存与发展的问题,我想全世界任何一个政府包括相关的组织,都是要正视的。如果是在一种理性的状态下,尊重他们的文化传统,尊重他们的历史,尊重他们的现实存在,在今天要用一种道德的高度来要求它。对人类未来自身的发展来说,离开了原住民的伟大贡献,离开了他们的智慧、他们的生存哲学,包括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前景是堪忧的。只有在多元文化并存的时代,更多地关注土著民族的生存状态,关注他们的生存与发展,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西蒙:我非常同意您这一点。所有地球上的民族都同等重要。原住民的权利并不能凌驾于其他民族的权利之上。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原住民必须坚持我们的自主权,要不懈地声索自己的权利,否则,某些方面的势力可能会乘虚而入,从而危及人类的共同命运。当然,正如阿科马人的先祖反复告诫的,部落之间,人之间,永远应该学会守望相助,彼此之间以兄弟姊妹之谊相待。

马加先生今天发起组织如此重要的世界土著诗人会议,唤起了我们各土著民族之间的手足之情,我们每一位与会的土著诗人都应该携起手来,保护世界土著民族的共同权益。

 

吉狄马加:非常感谢西蒙·欧迪斯先生,让我们有了这次长达两小时的对话。我们涉及的问题,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关注,意义深远。我相信,正如您刚才说的,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相互帮助,只有这样,才能共建一个更加理想的社会,才能在沟通中共同去憧憬美好的未来,共同去奋斗。谢谢您!我还想说,青藏高原是结缘之地,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希望将来有更多的机会,在您时间、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再来青海。您是青藏高原的朋友,是我们伟大的兄弟。 

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三日于西宁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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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责编:文娟,校对: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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