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32岁,江西上饶人,复旦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博士毕业。这是她在上海这所国际学校高中部任文学课教师的第一年。我比她早入职一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去年初冬,她面试那天。我被邀去试听她的讲课。
“各位老师好,我试讲的篇目是汪曾祺的《大淖记事》。”
袁老师的声音很像周迅,只是语速更慢一些。她穿着深色及膝羊毛大衣,一排平整、锃亮的牛角扣让她看上去像个高中生。她165cm左右,平板身材,圆脸杏眼,戴一副大得夸张的黑框眼镜,神色有股莫名的欢欣。美方校长一眼相中了她:“你一看就是属于这里的。”
这所学校是一所留美预科学校,是美国一所中学在上海的分校。教师大多是英美人,学生大多是中国人。学生一进校门,就放弃了国内学籍,进入美国的教育系统,毕业获得美国高中毕业证,申请美国或其他英语国家的大学。
袁老师放弃上海某二本大学教职,来到这里,她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
相处久了,袁老师成为我在学校最亲近的同事。我晚上一得空,就去找她看惊悚片,白天则常去旁听她的课。
袁老师讲课有她的风格。比如,讲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她会对比阿摩司·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前者发生在南美大地,主人公阿里萨持续五十年,在内心执拗地坚守对初恋费尔明娜的爱情,同时,他却极其谨慎地拥有难计其数的秘密情人。
PPT上写着马尔克斯的一句名言:“人孤独的根源,在于没有爱的能力。”
“爱”这个字对学生很提神。袁老师郑重地解释,这里的“爱”不单指“爱情”,应该说,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建立深刻的生命联系的能力。
学生们似懂非懂。袁老师拿自己下刀:“我就缺乏这种能力,至今只与一个人建立起‘深刻的生命联系’,连父母都没能。他们对我不理解,渐渐耗掉了我对他们的耐心。没有办法。理解的前提是相似,而使人们相似的,往往不是基因,是同处一个时代。”
课堂陷入了微弱的感伤。
有个男生细声打探道:“我对‘那个人’很感兴趣。”声音很小,但人人都听到了。大家笑起来。袁老师抿着嘴手足无措,飞红了脸。学生们感觉逗弄到了老师,占得一点便宜,个个都喜气洋洋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受少年少女们喜欢。故事激情奔放,如火如荼。自由之河滚滚向前,一如加勒比海人极盛的生命力。大家心满意足地看完,又满怀期待地读下一本,来自以色列的《爱与黑暗的故事》。读不了一半,学生纷纷叫苦不迭:
“连情节都没有,像和尚碎碎念,太难进入了。”
“最像和尚的是,太禁欲了,太愚昧了。比如,作者写母亲招待家里的来客,弯身给他们倒茶,脖颈的皮肤露出一小块。男性客人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慌忙把头扭开,不敢看。”
袁老师笑道:“旧式犹太人是这样的,新型希伯来人就变了,作者奥兹——”
“奥兹就是在这两种人之间徘徊,所以有很多内心冲突。他处在历史的过渡点,和鲁迅《孤独者》所表达的‘历史的中间物’类似。”袁老师话还没说完,被班里一位活跃的“学霸”Joy打断了。看来她早就不满意同学这么诋毁她心爱的小说了。
她侧身扫视着大家,说:“新型希伯来人,也就是基布兹的拓荒者们,在男女关系上没有任何界限,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她拾起书,大声朗读起来:“看这一段——
亚历山大爷爷有一次说:‘他们认为将来这样的事情会很简单,小伙子只是到一个姑娘那里提出要求就行了,或者姑娘甚至连等都不等小伙子提出要求,自己就会向小伙子提出要求,就像讨杯水。’
‘讨杯水’,就像我们的‘摇一摇’,还有那么多的约炮APP。”
全班大笑。只有Angela和她同样腼腆的同桌,羞赧地低下了头。
奇怪的是,Joy却面色忧郁,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稍作停顿,用一种更加缓沉的音调,继续读道:
“缺乏想象力的贝茨阿勒尔伯伯则带着克制的愤怒说道:‘这些十足的布尔什维主义就这样把所有的神秘感都毁了?就这样把所有的感情都抹煞了?就这样把我们的整个生活变成了温吞水?’
——所以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愚昧,落后。他们是很谨慎,很会为自己考虑,看得很长远的,所以才会坚持一种相对禁欲的生活。”
大家陷入了沉思,有些同学在点头。袁老师等着Joy说完,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满意而琢磨不透的笑意。
Joy最后小声嘟囔道:“好吧,问问你们男生,如果Sex唾手可得,见多了,还有意思吗?”
“没意思,没意思。”男生们乐不可支地摆摆手。
袁老师这才咳嗽一声,用油性笔敲打讲台,在白板上划出四横四竖,十六个方格。袁老师说,让大家对比南美和中东的这两部小说,是想说,其实世界像一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抽屉的材质和形状看上去可能十分相似,但里面装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各处看一看,了解多了,人就变得开阔,包容。你会剔除文化和社会成见,多考虑个体的特殊性。于是,做个人选择时,你也会更加秉持你的本心和本性……”